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章 你死我活玄武纪全本 你死我活 作者:碎石 【1-10部完】 上部 第一集 内容简介 故事开始于大唐贞观十九年,其时虽是一派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却似乎远在圣泽之外。 在这样似平和又似混乱的大时代中,一个口吃乡下少年和一个下半身瘫痪少女,被不可知的命运牵引在一起。 少年贪生怕死,不动大脑,却是天生剑术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少女尖牙利嘴,聪颖过人,是天下使毒第一人。 两人阴错阳差走到一块,误救了当今天子殿下,却也让两人陷入了不归路… 透过层层树叶,黎约不时见到一道阴冷蓝光闪过。这道蓝光一闪,便有人的惨叫声或是重物倒地之声传来,间或更有骨胳断裂之声、鲜血喷涌之声,不绝于耳。自己这边只有阿柯一人,那死的自是围攻的人了。 黎约自问在尸骸遍地的沙场上也谈笑风生,此时却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彷佛这耀眼的蓝光一闪,便看见林子中有阴魂升起一般。不经意间已是全身冰凉,手足止不住的乱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约昏昏沉沉,渐渐眼前模糊起来…突然间警觉,猛一撑地坐起身子,只见阿柯瞪着雪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序 圆月。 万籁寂静。天空中泛着苍白的月光。一丝云也没有,万物似乎都已退到远处的黑幕中,将这天地留给皎洁的月亮了。 在这样的月空中,只有一颗孤星伴着月亮。 星小而暗。它似乎只是夜空中一闪的精灵,一闪,便不见。你若抬头望月,便会觉得眼角一闪。 只一闪。直到你凝神细看,它才慢慢地出现在视野的边上,眨呀眨的。 一旦它显现出来,便再不会消失,即便是明月的光辉也无法将它隐去。 剑光一闪! 吴啸天乃当朝三品带刀护卫,洛阳城十八高手中排名第九,号称“九命神棍”,曾孤身单挑二十几个帮派头领,一时秦晋一带风头无出其右者。他一根铜棍舞开来,一丈之内休想近身。 但周围的十几个四品带刀们只看见剑光一闪,吴啸天胸口一根血柱便激射而出,洒一天的血雨。他仰天倒下时,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弄清楚。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看清楚这一剑是如何刺出的,那只是短短的一闪而已。眼前这个动手的弱小少年也绝对不像能够手握利剑杀人的样子。 比起剑客来,他太单薄,窄窄的肩,瘦瘦的脸,个头不高,也不太矮。 他的手臂几乎不像有力的那种。比起杀手来,他又显得太嫩,光光的脸上只有几根短短的胡渣,短短的头发盖在脑门上,一身流浪少年的破烂衣服。 把他往街上一丢,只是个连高档一点的赌场也混不进去的小混混而已。 然而三招之内,已经有三名大内高手毙命于斯。只一招!每个人只与他对了一招,每个人都没有活过这一招。每次众人只觉眼前剑光一闪,便有一人要害洞穿,仰天倒下。 谁都不曾看清这一剑,他的招式似乎就只有两下:拔剑、回剑。 他的手一动,只看见血光一闪,剑已经斜斜的插回腰间,便有一人喷血而倒。 他的头始终端正,眼睛一动不动的直视前方,犹如梦中出神一般。即便敌人从旁边出手,他也毫不动容,拔剑,回剑,似乎周身都是眼睛。 他的腰始终笔直地挺着,手始终垂下。只有脚在动。 他站着的时候,好像山一样。他站着,就是山,压得周围的人气也透不过来。他一动,就意味着死亡又一次前进。当死亡踏着血腥前进时,没有多少人有勇气挡在它面前的,所以,他只出了三招,杀了三个人,便已跨过十丈距离,到了轿子前。 这一次,他缓缓的拔出剑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啊呀!”一名侍卫赤红了眼,手中长剑抖出七八个剑花,合身向少年扑来。 那少年回身,剑光一闪,侍卫立时滚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死,只是抱着断腕滚开而已。 而且这一次,大家都看清了招式! 不知是否力已竭,那少年挺剑斜上,举到一半便不动了,但方位、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那侍卫剑走偏锋,刺他上身,手腕便正好迎上剑刃。 一击而断。大家心中都是一凛,不知是喜是忧。 便在此时,剑光又一闪!剎那间,所有人的心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那少年略一迟疑,后退一步。这一次,他缓缓的收剑。 待剑一入鞘,他的头立时低了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已换了个人──背已弯了,手指亦曲了起来。他的肩看得出已经松松地垂下。 他的杀气已竭。 一个杀手没有了杀气,就不再是杀手。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他的力已经消散,刚才那庞然之山已经荡然无存。然而所有人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那少年转身,低着头,慢慢的走过众人身边,慢慢的走进密林之中。所有的侍卫们仍僵在当地,像钉子钉住一般。 ──如果有一件事已经不受你控制,那么,在它完全显现出来之前,聪明人宁愿选择等待。 所以这些人现在就在等待,等着那最后一道剑光的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圆月终于沉入群山之中。 那厚厚的轿幔忽而一飘,齐齐裂为两半,垂了下来。 圆月。 万里无云。月亮孤伶伶的挂在苍色之中,陪伴她的只有一颗小星。在这样的夜里,一切已经归于沉寂。连风都是静静的。 她打着旋儿,卷着迷途的花瓣、枯叶,夹带着暗里野狼的呼声,越过山脊,直吹到一柄铁剑前。 一把插在地上的铁剑。 剑身修长,剑刃几乎是钝的。剑柄则是粗糙的桃木所造,裹着厚厚的布条。布条已经很旧了,在汗渍和暗红的血渍覆盖下,几乎看不出本色来。 铁剑的主人是一位灰衣少年。 灰衣少年寂寂的站在夜色中,抬头望着圆圆的月亮。 他的腰挺得笔直,臂下垂,手指僵硬的曲着,间或微微一颤。他的头发很短,松散的压在头皮上。脸上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胡子。 他的眼睛奇怪的瞪着,就像梦中的游子,说不出到底在看着什么,也搞不清到底看见了什么。只有他的头努力的仰着,对着天空。月亮移动,他的头也跟着扭动,似乎他全部的生命都指向她。 在月色中,少年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 渐渐的,雾气上来了,月亮的脸也朦胧起来了。 “叮当…叮当…叮叮…”突然,从山脊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清越的铃声。过不多久,一个黄黄的光点自山边冒了出来。飘忽,晃荡,像妖精闪烁的眼睛。 那是一盏灯的光。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叮当…叮叮…叮当…”铃声近了。一辆破旧的牛车从夜色中钻了出来,车前的油灯随着铃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不只是油灯在晃动,整个车身都在一摇一晃的。这辆车实在太旧太破了,每根木头都在“嘎吱嘎吱”呻吟着。车上的蓬倒还是半新的,顶上挂着货物。 拉车的牛也太老太瘦了,土黄的皮下便是凸出的骨架,一颤一颤的晃动着。微风中它低着头,高耸着脊背,半眯着眼拖着牛车缓缓而行。 一个老头斜斜的靠在车篷前。他勉强睁着双眼,嘴里咕咕啷啷的,不时举一下手里秃了毛的鞭子,驾着老牛一颠一颠的赶路。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牛车近了。 “爷爷,什么时候才到风旗镇呀?”一个人自车中发问道。 “嗯,…快了。”老头缓慢地道。 “快到了,快到了…你已经说了三天了。” “嗯,嗯。”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叮叮…叮当…”黑暗中的铃声格外清脆动听。 “对了,爷爷,中午在平安镇时,我买了一些馒头,你吃一些吧?” “不了…你自个儿吃吧。” “吃一点吧,晚上就吃那么点,还赶夜路呢。” “不吃了,你把那壶茶给我。”老头挪挪身子说。 “哎呀,老是喝你那茶,又苦又涩的,有什么好的?” “嘿嘿。”老头一笑。只听车篷里乒乒砰砰一阵响动,接着车篷前的厚布帘被人揪开一角。 “喏,拿着,先吃馒头,再喝茶。” 老头又是一笑,将手中的馒头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呀…爷爷,爷爷!看…那里,有个人呢。”车中人压低了声音道。 “嗯…” “看看,那儿…”一只细细的手自蓬中伸了出来,指向灰衣少年。那小小的手腕上,一只小小的玉色镯子发着晶莹的光。 “嗯…”老头一手持鞭,一手端过茶壶,眯了眼细细的品着。 “看见了?还是个少年呢,这荒郊野外的,难道迷路了?…喂,喂!”一个人从蓬中探出半边身子来,向那灰衣少年招呼道。这样的月光下,只看见一缕长发在风中轻柔地飘了起来。 “哎,你是谁呀,迷路了吗?”这声音清脆至极,将那跳动的牛铃声都压了下去。 灰衣少年没动。 “我们是过路的,你知道风旗镇还有多远吗?”灰衣少年没动。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章 你死我活玄武纪完本 “喂,你要不要跟我们同路呀?” “吱嘎吱,叮叮…叮当…”牛车近了。没停,它驶过了灰衣少年。 “哎,你干嘛不回答呀?你是哑巴?” “…” “…你这人,聋子还是哑巴?” “…”灰衣少年一动不动。 “喂──” “行了,云儿!别叫了…”老头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道。 “干嘛?爷爷,他…” “妳不懂的,他不能回答…” “那为什么?好好的…” “你没看见他在…” 叮叮当当一阵牛铃声响,将老头子的话盖了过去。 “嘻。”那人轻轻一笑,缩入车篷之中。“哎呀,太奇怪了,怎么好好的…” 车轮辘辘,沙土飞扬,晚风将一干人的声音都吞没了。 那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垂下,手指用力的曲着。 过了半晌,终于,连那清扬的铃声也消融在黑暗之中了。 月亮慢慢的移动着,夜色也越来越迷茫。又不知过了多久,最高的一枝树枝划进了月亮浑圆的金色之中。圆月的纯洁被打破了。 “啊──!”灰衣少年全身剧震,从遥远的梦魇中惊醒过来。他扑跪在地上,一把抓住旁边插着的铁剑。 “哈…哈…咳咳…”他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野狼一样,拚命地喘着粗气。大汗淋漓。突然间,他又抬起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只有雾和模糊的山与树的黑影。他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在这样的山里,连风都是静静的。他迟疑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见了铃声?”他重新抬头向月亮望去,陷入迷茫之中。 第一章 夺命 石阶撑着旗杆,旗杆系着风旗。大风旗孤伶伶的凝视着落日余晖中的小渔村。 风旗镇。 镇小,人老,港废,屋破。风旗镇好像李老驼背磨剩下的豆腐渣,狗都不来尝一口。海风带着咸汤侵蚀着这从前兴盛一时的小镇,就跟李老驼背的小李豆腐磨一样,越磨越细,迟早有一天,滚出的白花花的豆浆成了残瓦黄沙。 用李老驼背自己的话来说:“磨豆腐都磨了一甲子。”一个人磨豆腐都磨了一甲子,到底还有几年活路呢? 不过,这倒并非是李老驼背目前最关心的问题。牵人心的只是豆腐的销路,现在世道艰难,年轻小伙子们却又不肯干这活,嫌累、嫌烦。害得李老驼背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得不亲自到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家大户人家走动走动。 推开门,劈面一阵冷冷的海风,李老驼背的眉头一皱,已窥见院中停着的那辆破烂的牛车。枯瘦的老黄牛的脖子上,一串黄铜牛铃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起来,一下子四下都是清扬的铃声。 李老驼背一怔。只一怔,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老二?”他哑着嗓子叫道,手腕翻处,三枚毒针已在掌心处。 “老大。”一个比风还冷的声音说道。 直到那人从牛车后转出来,走到他面前丈余的地方停下时,李老驼背才停止了颤抖。他强笑一声,道:“老…大,嘿嘿嘿,我还以为…” 来者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比李老驼背还老十岁。两条又长又浓的白眉垂在脸前,半眯着老眼。虽然已经是半身入土的年纪了,宽宽的肩膀仍有力的向后挺起,使人不禁神往当年的威武之姿。 他并不答话,鼻子里哼一声,双手放在背后,如老僧入定般立在李老驼背面前。 李老驼背只觉喉头一阵收缩。他一面对着白发老者干笑,一面偷偷将毒针往衣袖里送。忽而一阵风吹过,李老驼背仿佛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不由自主一耸鼻子。这香气… 骤然间李老驼背狂叫一声,往后便翻,使的正是他当年赖以成名的绝技之一:“钵阳十八纵”。这一翻便已是三丈开外。然而没等他的第二纵翻起来,“砰”的一声,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跟着一口鲜血自口中激射而出,叫道:“颠茄散…颠茄散!” 白发老者“嘿嘿”一笑,道:“原来你还记得颠茄散。我以为你磨了几十年豆腐,连脑袋都磨掉了呢。” 李老驼背“哼”的一声,伸手入怀,急速掏出三粒黑黑的药丸来,一口吞下。只觉身体里血气翻江倒海,吃下去的药却怎么也没见反应。 他喘息一阵,惊惶地抬起头来,瞪着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见状,又是“嘿嘿”一笑,道:“这瓶颠茄散中,我还另加了鬼枯藤、食日花两味,怎么,尝出来了?” 李老驼背颤声道:“鬼…鬼枯藤,你…原来,你终于…” 白发老者背着手,慢慢踱过来,脸上神采飞扬,眼中却满是说不出的恨意,也不知是喜是悲,说道:“不错,不错!没有想到吧,我已经养成了,虽然不是我发现的。这十几年来,我们好像还是平手。要不是云儿无意间发现养鬼枯藤的诀窍,今日倒下的,还不定是谁呢,呵呵,哈哈。” 李老驼背又是一阵猛咳,吐出几口血,喘着气道:“云…云儿?” 白发老者在他身边站定了,盯着他看了几眼,扬声道:“云儿,干什么还不出来?过来拜拜你的四师祖,害死你爹的快马鬼手李敬!” 李老驼背身子剧颤,顿时面如死灰,失声道:“二…二师侄林继业!” 白发老者不答,转头侧向牛车,道:“云儿,下来吧。”谁知过了半晌,牛车中毫无动静,只有牛铃声在风中激扬。 李老驼背牙关紧咬,一张脸上肌肉可怕的扭曲着,仿佛自车篷中将要钻出的是一个索命的厉鬼一般。 白发老者眉头微皱,叫道:“云儿?” 车篷中“叮”的一响,仿若金玉撞击之声,接着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爷爷,我…我不出来了,你替我…杀了他吧。” 白发老者斥道:“什么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妳花了十几年的功夫种植鬼枯藤,千辛万苦,为的不就是今天么?下来,为你爹,亲手杀了他!” 车篷中人道:“我…我怕杀人。” 白发老者“嘿嘿”笑道:“杀人,怕什么?你是江湖儿女,杀人都怕,以后怎么出去行走?你连人都怕杀,又怎么做得你父亲‘鬼手’的继承人?” 那人娇声道:“爷爷,人家不要做江湖儿女。” 白发老者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打紧。你过来,一刀将这狗贼杀了,正式成为鬼手的传人之后,爷爷便带你回湖南去,不做江湖人也罢。”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的道:“我…我也…” “怎么?” 那人沉思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此言一出,连李老驼背都大吃一惊,白发老者一张老脸顿时惨白,沉声道:“你说什么?” 车篷中人道:“爷爷,我对不起你,我…可是…” 白发老者打断话头,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车中人略一迟疑,一字一句的道:“我说,我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白发老者猛地暴喝一声,震得李老驼背头中“嗡”的一响,旁边屋檐上的灰也仆仆的往下掉,老黄牛脖子上的黄铜铃一阵乱晃。 他赫地转身,叫道:“滚出来!” 李老驼背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车幔一晃,缓缓走下一个盈盈少女来。 这少女眼眸如漆,看样子只在十五、六岁之间,身着淡淡鹅黄衣衫,腰前束着一条长长的淡紫丝带,直直的黑发披在肩头,在头顶用同样的淡紫丝带绾了个结。她低着头,眼瞧着地面,轻轻咬着嘴唇,并不走过来,只在车前站住了。 白发老者瞪视她良久,沉声道:“云儿,此人是你杀父仇人,你过来,杀了他为你爹报仇。” 那少女咬着嘴唇,并不回答,却慢慢的摇了摇头。 蓦地人影晃动,白发老者已欺身上前,举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那少女脸上。那少女往后一退,撞在牛车上,撞得车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她却一声不吭。 白发老者嘶声道:“云儿,你…” 那少女喘得一喘,又慢慢直起腰,理理额前散发,才抬起头来。但见左边脸已被打得红肿,嘴角也有一丝血渗出来。她也不去管那血是否已滴落到衣襟上,只痴痴地看着白发老者,大大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转来转去。 白发老者本又已举起手来,见她这样,这一掌却再打不下去,说道:“云儿,爷爷最疼的就是你,你为何…你…这是为何?” 那少女扶着牛车,眼睛越睁越大,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道:“爷爷,我…我不想有仇杀了。” 白发老者转头看一眼李老驼背,又转过来,道:“什么?” 那少女眼睛一眨,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伸出左手在脸上轻轻拂着,一面道:“我…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我们为了报仇,这十几年来的艰辛,究竟…值是不值?” 李老驼背躺在地上,见那白发老者良久不动,暗运一口气,只觉腹中绞疼难忍,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倒些白色粉末在口中,拼命吞了,运气护住心脏。 那少女眼瞧着他吃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爷爷,你为了复仇,这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培植鬼枯藤,你抛下奶奶和晴姨她们,带着云儿跑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连奶奶…去世,你都没回过家。你尝尽千百种毒草鸠毒,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侥幸活过来?这仇恨,难道真比亲人、生命还重要得多吗?” 白发老者不答,右手仍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那少女也不看他,右手食指将淡紫丝带绕来绕去。过一会儿,看着躺在地下的李老驼背,说道:“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现在见到他这个样子就更是…更是…觉得这十几年,爷爷真是不值得…” 白发老者沉声道:“什么不值?谁说不值?我觉得值,千值万值!” 少女抬起头来,瞧那白发老者一眼。此时她已不再流泪,只是眼圈还红红的。她伸手一指李老驼背,说道:“值什么?我爹…杀了他的儿子,结果被他害死了;他杀了我爹,背井离乡的跑到这地方来,堂堂的快马鬼手磨起豆腐来,一磨就是十几年,磨得发也白了,背也驼了,当年的气慨,如今也磨成豆腐渣了…” 李老驼背正暗自运气疗伤,听到那少女娇柔的声音徐徐道来,实在说到骨子里去了,当年的万丈豪情和如今的忍辱偷生突然间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支撑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少女将头转开,续道:“…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爹…是死了十几年了,他也偷生苦挨了十几年。我杀了他,说不定他还觉得死了个痛快呢。难道要我也像他一样,跑到深山里,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白发老者厉声喝道:“住口!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爹,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堂堂正正的鬼手大侠!他算什么东西?他只是个畜生,敢与你爹比吗?” 那少女咬着嘴唇,默默的站着,并不作答。 白发老者狠狠盯着李老驼背,续道:“你爹学的虽是用毒奇术,做的可是锄强扶弱、斩奸杀贼的侠义之事。当年江湖上提起鬼手大侠四个字,谁不敬仰?那就是大侠的一块招牌!这个人…自坏我鬼手一门的清誉,纵容儿子为恶。那小畜生害了几十个良家妇女,搞得偌大一个南京城人人自危,难道不该杀吗?最可恨的,这个老畜生,竟然自己杀了儿子,把头献来,以此博得你父亲的信任,才得以在你父亲的银针中下毒。他又暗地里打伤十几个人,使你父亲为了救人,三天没阖眼的运功驱毒,才最终被自己的银针所害。这个畜生毒辣至此,天地难容,死不得吗?” 李老驼背突然间尖声惨叫,声如夜鹫,使劲翻过身来,用力指着白发老者,大喊:“你们狗屁的大侠,狗屁的仁义!逼我杀自己的儿子,逼我杀儿子!我儿为了救我,自己割的头哇…我的儿呀…啊…啊…呵呵…”叫到后来声嘶力竭,再叫不出来,只拿手拚命拍打地面,打得黑黑的硬石地上一个个的血手印。 那少女甚是不忍,转过背去不愿再见。白发老头呵呵一笑,慢慢踱近李老驼背,道:“这叫天报应,百试不爽!你哭什么?哈哈,哈哈!那些被你们两个畜生害死的人,又有何处伸冤去?只可恨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你这老不死的结拜兄弟,害我几十岁了,这张老脸没地方敢见人,呸!”狠狠一口吐在李老驼背头上,跟着再飞起一脚将李老驼背踢个跟头。李老驼背在地上滚了两转,仍旧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口中只叫:“儿啊…儿啊…” 那少女转过身来,叫道:“爷爷。”声音甚是凄楚。白发老者对她怒目而视,道:“我没你这孙女!枉我带了你十几年,竟是这样黑白不分,连你爹都不认了么?我没你这孙女!” 少女脸色惨白,怔怔的又流下泪来,慢慢向老者走去,轻声道:“爷爷,我岂有…” 突然间李老驼背大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扑倒在地。那少女刚走到他身边,血险些沾到裙子上,不禁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怎么了?”便待弯腰去看他。 猛听得那老者大叫:“云儿!”声音甚是惊惶。那少女略一怔,忽觉腿上一麻,顿时支撑不住,向前摔倒。 耳中听到身后老者已经欺身上前,身边的李老驼背也已纵身而起,“砰”的一声巨响,跟着那老者一声闷哼。 少女心中大急,待想到转头时,身体已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日光耀眼。 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女孩光着脚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枝如帘一般层层的垂下,就在小女孩眼前荡啊荡的。那女孩胖呼呼的小手小心的抱着树干,拚命仰起头。在她上面的一个枝干上,一只不知秋之将近的知了正在那里唱得昏天黑地。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3章 你死我活玄武纪全文 “爷爷,看!看!”小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知了,叫道。 “嗯?”一个白发老头自树后直起腰,将手中一把草药在树干上摔打几下,拍掉泥土后,手脚俐落地用根草缠了,顺手丢进背上的筐里。他抬头望上去,见那小女孩不知何时爬到那么高的树干上,不禁眉头微皱,叫道:“云儿,下来,到爷爷这里来玩。” 小女孩嘟着小嘴,叫道:“不嘛,不嘛,我要那个──”小手指着知了。她使起小性子来,小脚在树干上乱顿,不料树干上满是青苔,一脚踩滑了,顿时站立不稳,“啊”的尖叫一声掉下树来,却被那白发老头一把抱在怀里。 白发老头得意的呵呵大笑,那小女孩四肢乱挥,拚命挣扎着,一张小脸急得通红,叫道:“知了!知了!我的知了…”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脑中一片轰鸣,天地陡然大变。一片惨白中,那老头慢慢低下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全是鲜血,跟着大口一张,一大股血喷涌而出… 那少女双手乱挥,拚命睁开眼来,只觉眼前金花乱飞,怎么也看不分明,胸口更是沉重得如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满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每一个念头都在拚命的叫着:“爷爷!爷爷!”但喉咙处已肿得发不出声来,只徒劳的张开大了口,“呀…呀…”地干叫着。 然而身后一人已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叫道:“他…他死了。” “呀…啊…”她似乎没听明白,茫然的睁着血红的双眼,叫道。 那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死了!死了…” 脑中“嗡”的一声,那少女再度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柴火“啪”的一响,少女浑身一震,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头脑中浑浑噩噩,喉部更是干得裂开一般疼痛。好在眼睛虽也疼得直流泪,总算是可以看见东西了。 她勉强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中,身子下垫着不知是毛皮还是草的垫子,旁边一团柴火“啪啪”的烧得正旺。随即感到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干后的痕迹,桨得整张脸紧绷绷的。待想到要举手抚拭时,才发现百骸间空空荡荡般全无着力处,竟连转转头都不能,忍不住呻吟一声。 身旁一处草堆中立时有了响动。一阵枯草压榨之声,有个人站了起来,问道:“妳…妳醒了?” 那少女头颈僵硬,动弹不得,直到那人走近身旁,跪下来,再俯身直视她时,才看清楚来者模样。只见他一头短短的软发,一双分不清是呆滞还是疲劳过度而无神的满是血丝的眼睛,穿一身灰色衣服。那少年见她看着自己,也木讷的盯着她,一瞬不瞬。 那少女呆呆的看了一阵,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轻声道:“…” “什…什么?”那少年奇怪的问。 “…”少女眉头紧皱,苦于喉头实在太干,发不出一声,只动动嘴唇,做个喝水的动作。 “什么?什…什么?”少年继续奇怪的问。 “…!” “嗯?”那少年问,头低得几乎快接近少女的鼻尖了。 “水!”少女拚命干叫一声,顿时一阵猛咳,喉咙如撕裂般苦不堪言。 “啊!啊!”那少年吓了一跳。“水…水!”他跳着围着篝火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水壶,拿到少女面前,将壶口放在少女唇上。那少女就着喝了几口,这才舒出口气来。再喝几口,那少年见她摇头,便将水壶拿开。 少女喝了水,便转过眼来,痴痴地望着头上的山壁。那少年见她无话,也坐在一旁,靠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少女额前的碎发。 过了半晌,少女似乎陷入沉重的思索之中,痛苦的闭上双眼。那少年似乎瞌睡未醒,也半张着嘴闭上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 篝火继续“啪啪”作响的烧着。 … “…怎么死的?” “嗯?”声音如天外传来一般飘渺。少年诧异地睁开眼睛。 “爷爷他…怎么死的?”少女紧闭着双眼,轻轻问道。 “啊…啊!”少年这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忙重新跪到少女身边。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道:“你…你中了那老头的毒…毒针,那个老头…哦,你爷爷,过来拉你,嗯…他…他就,那老头就跳起来…你爷爷一拳,把他脸都打烂了,但…但是…那老头,拚命了,捱…捱着一拳,也给了你爷爷当胸一刀。刀上有毒,我…我跳出去时,已经死了。”说完双手一摊。 那少女全身疼痛难忍,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又处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之中,好一会才弄明白他这段语焉不详、口齿不清且略带结巴的话。她双目颤动,眼泪已经流到腮边,沙哑着嗓子道:“爷爷他…痛苦吗?” “哦,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少年用手搔搔头皮,一副弄不明白的迷糊样,道:“他…你爷爷,胸口插着刀,就那么在地上爬过来拉…拉你的手,拉你的手…没说什么就死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痛不痛苦。” 那少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直哭得全身乱颤,不能自己。到后来只发出“呵呵”的声音,终于支持不住,失去知觉。 迷糊中,似乎有人正在猛摇自己的身体,摇得全身疼痛,骨头像要散开一般乱响。她勉强睁开眼睛,泪眼朦胧中,只见那少年正抓住自己肩头拚命摇晃,一边喊着:“醒过来!醒过来!”见少女睁开眼睛,少年大喜,忘了自己正扶着少女,手一松,少女的头顿时“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地上。 那少年大惊,慌忙中想伸手来扶,又怕再干蠢事,不由一阵踌躇。旋又想起什么来,伸手过来,捏住少女下颚使劲扳。那少女犹如身在半空般漂漂浮浮,半分力气也没有,由他摆布。 那少年又捏又拉,搞得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啪”的给了少女一记耳光。那少女一怔,这才感到原来自己正紧紧咬着下唇,牙齿都已深入肉中。她勉强放松肌肉,才在少年帮助下拔出牙齿来。至于血流到脖子中又冷又粘,也顾不得了。 少女躺在地上,胸腔里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刺疼,仿佛呼出的是血一般,四肢各处酸软无力,连一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她却一声不哼,只默默地望着光秃秃的洞顶发呆。那少年坐到一边,猛喘粗气。 过好一会儿,少女咳嗽一阵,吃力地道:“壮…壮士的救命大恩,小女子今世看来是报不了了。咳咳…” “哦?哦…”那少年楞了一会,方明白“壮士”两字正是指的自己,便挪过来答应一声。 少女嘘出口气,道:“不知壮士能不能再为小女子做一件事?本…本来是绝不敢劳烦壮士的,只是小女子身受奇毒,不能稍动,只有…只有…”说着连连咳嗽,嘴角吐出些血丝,显是虚弱已极。 那少年出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被人称为“壮士”,心中除了得意外,倒颇为诧异,见此情景,哪容说出半个“不”字来?当下一拍胸脯,待要说出一番豪言,却又苦于拙牙笨舌,只得道:“你…你说,我做!”见少女头不能动,生怕她看不见自己表态,又俯身向前,直视到少女的眼睛,道:“说…说!” 少女闭着眼睛咳了一阵,道:“壮士搭救小女子时,是否看到小女子腰间系着的一个锦袋?” 少年左右找了一下,从一堆包袱中翻出个淡紫色的刺绣锦袋来,拿到少女眼前,问道:“是…是不是这个?” 少女睁开眼来,看了一眼,眉头跳了两跳,叹口气道:“不错…就是它。里面有一个瓷瓶,劳烦壮士帮我取出来。” 待那少年取出瓷瓶,少女颤声道:“小心!别弄破了。就…就放在我头旁边罢。” 少年依言做了,又伸过头去,看着那少女,等她进一步的指示。少女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想一件难以抉择的事。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见那少年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张脸上全是汗渍和炭灰,脏得几乎失去本色。她从来未曾和陌生男子这么接近过,不禁眉头微皱。但此时也不好动气,只得闭上眼睛,道:“壮…这位小哥,借问一句,此处是你常住的地方吗?” 那少年丝毫听不出来少女对他称呼的改变,摇头道:“不是!我…我是个…流浪汉,只是暂时栖身而已。” 少女眨眨眼睛,道:“那就好…这位小哥,麻烦你,先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罢。我那些包袱里还有几两银子,其余的都…除了些女儿家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你看着拿到镇上,能卖个几两银子就卖了吧,反正…反正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少年依言站起来,先把自己几件破衣裳破包袱的收拾好,也老实不客气的将少女的包袱收到一堆。少女听他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中一阵酸痛,干脆闭了眼不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垫的…不是小哥的衣服吧?”那少年一边收着,一边头也不回的道:“不…不是,前面村子里有个牛棚,我到那里抱给小牛犊躺的稻草根。” 少女想到牛棚的骯脏,虽然鼻子此刻什么味也闻不出来,仍是不自禁皱紧眉头,心中凄苦更是大增,拚命咬牙没有再哭出来。 好容易那少年收拾完毕,少女听他脚步声正要走近,生怕他又将脏脸凑到自己眼前来,忙道:“小、小哥,麻烦你…麻烦你把包袱抱好,听…小女子一言。” 那少年倒是言听计从,又转身抱好包袱,静静的等着。 少女吞口唾沫,费力地道:“麻烦小哥了…小哥这就出去罢,走到十丈之外,随便拿块石头也好树干也好,总之越大越好,越称手越好…” 那少年转身便往外走,少女忙叫道:“别…别慌,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我怕小哥走远了,听不见我说,误闯进来…可就麻烦了。待会儿你用那石块什么的,用力丢过来,打到我脸呀什么的都不要紧,至紧要把这瓷瓶撞破就好了。撞破之后,小哥你…有多远就走多远吧,再也别回这里来了…”说到后来,似是有些力竭,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少年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讲话,便道:“就…就这样?” 少女道:“不错,就是…这样。”声音哽咽,几不可闻。 少年点点头,转身大步就走。武侠小说,http://.qxtxt./ 走出两步,少女突然颤声叫道:“小…小哥!” 那少年回过头来,只见少女已经满脸是泪,咬紧了嘴唇,正怔怔的看着自己。好一会,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没事了,你去吧。可要记住,千万别回来了,到镇上换了钱,自己走吧。天下这么大,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声带哭声,忙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再不说话。 那少年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出山洞。到了十丈开外,记得那少女说的话,四下里翻了一阵,找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拿手里掂了掂,道:“我…我要扔了哟,小…小心头。”隔得远了,也听不到那少女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自觉少女已经听到他的话,小心脑袋了,这才摆好姿势,用力抛出石头。 那石头直飞出去,“波”的一声,正中瓷瓶,力道到处,瓷瓶被干净俐落的撞成碎片,却连一片也没飞起来打中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那少女心中暗赞:“好俊的手法…” 突然间风声大作,一人飞身突进洞来,一把抱起少女,转身便往外跑。少女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眼睛也来不急睁开,只放声尖叫,耳边风声呼呼,恍惚间已身在数十丈外。 抱她那人忽地脚下一软,大叫一声,原来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跑到一处断崖上,急奔下不及收身,两人顿时跌落山谷。 少女身子不能稍动,慌乱间更是紧闭双眼,只觉直往下坠,也不知落了多高,“砰”地一声,撞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身体撞得弹起来。身子底下有人长声惨叫,原来这一下竟是落在他肚子上了。 少女在空中翻个滚,又落下地去,只觉着地松软,似乎是松树林中的针叶堆,跟着向下翻滚,原来跌到了一处林中斜坡上。她一路翻滚向下,耳边“劈劈啪啪”一阵乱响,也不知撞断多少树干,好在其时已近秋天,地上垫了厚厚一层枯枝落叶,除了身上撞得轻痛外,倒也没有受伤。 她身体僵硬,只横着在地上滚动,滚了一阵,速度便逐渐慢下来,最后撞在一棵横倒在地的大树上,终于停住。少女还未喘过气来,只觉坡上一阵骚动,有人嘶声惨叫,夹杂着树干剧烈碰撞之声。忽然头顶风响,一人直撞过来,“砰”的撞在大树身上,直撞得树干一阵乱晃。那人冲势未减,竟从树干上弹起,打着旋飞了过去,听得下面继续撞得山响,只是人声却没听见了,也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过了好一阵,少女才回过神来,身上几处火辣辣的疼,脑袋里天旋地转。她咬牙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树木参天,满地的松枝松果,不远处长着一簇灌木,中间已经被冲出一处缺口。一路上到处散着衣服碎片,有几件还是自己的贴身小衣,高高的挂在丛林之间。一阵风吹过,成百的树枝上都飘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倒也煞是热闹。 那少女心中气苦至极,偏是无法动弹分毫,躺在地上只是默默流泪。过一阵子,大树背后一阵响动,有人哼哼叽叽地爬起来。只听他忽而大声惨叫,接着是撕衣衫的声音,似乎正在包伤口;忽而呵呵作声,似乎在草丛中翻捡到了东西。突然间“啊”地大叫一声,道:“糟糕,糟糕!”急忙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口中喃喃地道:“…看她掉在附近的呀…” 少女计画被他破坏,听到他的声音,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也不去理他。想要躲起来,拚命使劲,僵直的身体一晃,顿时扑到在地上,这一下口鼻对着土地,连呼吸都不畅了。 那人听见声响,忙向这边寻来,爬到大树上时一眼看见少女,顿时叫了起来:“你骗我!你…骗我!”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少女翻过身子平躺在地上,口中叫道:“你…你骗我!骗我!” 那少女本来闭了眼决心不看他的,听他叫得甚是古怪,到底是少年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少年满头都是枯枝败叶,额前不知在哪里的一个鹅蛋大的包,一只眼睛肿得眯起来,眼眶周围也是乌青乌青的,左手臂上胡乱包着一块破布,显是受伤流血了。 他一脸无辜,撞破的嘴角不停抽动,见少女睁开眼睛,更是歪起嘴起劲的叫:“你、你骗我!骗我!” 少女见他一副白痴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懒得理他。不想那少年翻来覆去地念“你骗我!骗我…”少女本已疲倦至极,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咳、咳,怎么骗你了?我跟你说什么话是骗你的?我骗你什么了?” 那少年顿时语塞,实在想不起到底她骗了什么。他以手抓头,好一会方道:“妳、妳要死!” 少女恨恨地道:“我是要死!不是叫你走开了吗,干嘛又跑回来?咳咳…害得我死不成,连最后一瓶药也浪费了!你知道那瓶颠茄散有多难弄吗?你这个…你真是…”勉强把骂人的话噎进肚子里,想到爷爷惨死,自己身中剧毒,本来打定主意告别尘世的,却偏偏碰上这个话也说不清楚的白痴两次救了自己,心中凄苦,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那少年呆得一呆,又道:“你、你…不能这么死!” 少女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随他怎么说。 那少年道:“你…你不能…这么死,对,不能这样就死了…” 他跳起身来,似乎在思索一个重要问题,偏又碍于自己实在不怎么高明的表达能力,不知怎么说出来好,只绕着少女一瘸一拐的绕圈子,一边皱紧了眉头苦思。 绕得十几圈,那少女不耐烦地道:“我…我必须要死的。我对不起爷爷,是我害死他…你不明白的,你不要管了,你走吧,拿我的东西去换钱,算我谢你的行不行?走吧。” 话音刚落,那少年赫地站住脚,双手一拍,喜道:“对…对了!” 一转身蹲下身来,脸直凑到少女眼前,道:“你…你不能这么死…死。” 那少女听他好像想出什么花样来的样子,不料开口仍是这两句,但真挚之情显露无疑,不禁嘴角抽动,露出一丝苦笑来,柔声道:“你走吧…我的事,你帮不了我的。无论你怎么劝,我已经下决心要死,那便改不了了。走吧,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会报答小哥的。”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不是!我…我…我不是叫你不死,我是说…不能…嗯,死…哎呀…不能现在死,这么…死法…不是不死,不是不死!是…是…这么死…” 少女瞪大了眼睛,见那少年涨红了小脸,努力想要表达清楚,只是越紧张越是口吃,舌头都几乎绞住了,不禁心生怜惜,道:“你慢慢讲罢。” 少年一跃而起,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眼望着远处的山脉,道:“你…你想,这么死多…多不好看?一个人死在洞里,又…又没人知道,那多…多…还有,如果这里有老虎、狼…狼什么的,把你的尸体拖去吃…吃了,那怎么办?” 少女横遭惨祸,一心想要死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这些“死后”的问题,不觉一怔。 那少年续道:“还…还有,一个人就那么死、死了,要是姿势不好看,死像…对、对了,我听人说,中毒死的人,眼睛舌头都要吐、吐出来,那多难看?还…还有,这里地势偏僻,蛇呀老鼠肯定多,晚上就出来专咬死人,咬鼻子、耳朵,咬得脸上都是窟窿,要是有人来看见了,岂、岂不吓一跳?我、我就见过蛇从死人眼睛里钻出来,那可…可太吓人了…” 少女可从来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那些被咬得满是窟窿的死人,脸色顿时惨白。 那少年越说越得意,口吃居然也好些了,眉飞色舞地道:“还有,你一个女孩家,死在荒郊野外的,那、那可不好。我听人说,野地里没有地藏菩萨保佑的,孤魂野鬼就特别多,专抓独、独身一人的女孩子吃,那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偷偷死了,又没有人给你买棺材,又没有人给你守头七,又没人烧纸给你用,连个牌位都没有,那些孤、孤魂野鬼的,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得很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突然间身边“哇”的一声,那少女放声大哭起来,泪如泉涌,再没什么顾忌。少年吓了一大跳,慌乱间连退几步,生怕那少女就此跳起来痛打自己。 那少女哭得昏天黑地,好半天才稍稍冷静一点,抽抽泣泣地道:“我…我都要死了,还怕这些干什么呀!你…你这个小贼…要你救我!没由来临死前还受你羞辱…你…我…我变了鬼也不放过你!” 那少年走上一步,刚说了句:“我…我只是…”少女放声尖叫,“离…离我远点!”他忙退后好几步,一脸屎样,声带哭腔,辩解道:“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 那少女又哭了好一阵,直哭得脸都僵住了,才慢慢止住泪水。一转眼,见那少年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说又不敢,走又不是,不停搔自己脑袋,只道他头脑简单不懂说话,口气稍软,道:“你…走罢,我不想见你了。我…我自己死了,不用你帮忙…”她本待说“不用你帮忙买棺材”的,不料那少年突然说道:“要!要的!我帮你!” 没等少女回答,少年几个大步跨到她身边,道:“我帮你!我帮你!”还怕少女听不明白,俯下身来,花猫脸凑近了她,一双眼睛里首次透出幽幽的光来。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4章 少女吓一跳,颤声道:“你…你要怎么帮?” “妳死,我活!” “什么?” “对了,就、就是:妳死,我活!” 少年在这全身僵硬、半死不活的少女面前,还是首次说出自己的见解,兴奋得不能自己,跳将起来,双手乱颤,举到自己眼前,一脸傻笑,道:“哈哈,我、我终于说出来…来了!说出来了!哈哈…”欢欣愉悦得在场中跳着打圈,口里不清不楚的乱叫。 少女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要是…要是再耍弄我,连你一起也毒死了,信不信?” 那少年一弯身子低下来,深恐少女真的一怒之下毒杀自己,可就糟糕了,使劲捂住了嘴,不过肩头乱颤,自是在那里偷笑。少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又不能真的就这么毒死一个白痴,大感头痛,道:“你到底…过来罢,我不杀你就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笑了一阵,终于忍住,过来又跪在少女身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少女不耐烦的道:“你怎么?” “我会使剑!”少年突兀的道。 “怎么?” “我会使剑,而…而且很快…你等等!”转身飞奔到大树后,只听他在草丛里一阵乱翻,“咔啷”一声,翻到一物,顿时一迭声的欢呼,待奔回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灰布包着的铁剑。 少年得意洋洋的拿着剑走到少女面前,伸手一抹灰布,不料一根绳子打了死结,他又拉又扯,搞得一头是汗也弄不开。最后一横心扯断绳子,这才亮出剑来,颇有些狼狈的握在手里舞了舞。 少女道:“这铁剑又锈又钝,你打哪儿偷来的?” 那少年认真的盯着铁剑,傲然道:“这…这可不是偷的。这是我的剑。” 少女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刺痛,头如千斤般重,实在没精神跟这不上道的家伙胡闹下去,闭上眼睛,虚弱的道:“好,是你的罢…又怎么?” “我…我杀了你!” 少女眼皮一阵乱颤,好容易才睁开眼来,只觉那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表情倒也真切,一时间只答道:“哦…” “我、我的剑快,杀了人,连伤口都…都很小。我杀了你,你就不用毒死自己了,那么死后的样子,也不难看了。再、再给你买口上好的棺材、纸钱,再、再把你埋了,在旁边结庐而居,守头七!” “…”少女首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对了!就是…这样,要是你不…不满意,我…”他踌躇一下,毅然道:“我再陪你三年,担保鬼怪不敢前来…你不信?那…那…帮你把地藏菩萨请来,你就不怕了!” “不…不…” “嗯?地…地藏菩萨你…你也信不过?”少年眉头大皱,手在头上乱搔,终于道:“我…我到南京去,给你请行虚长老开过光的菩萨来,那可是货…货真价实的菩萨,土地爷都不能站着迎的…如何?” “那…那个…” “你信不过我?你…你以为我没钱请?”少年一脸惶急,自己能想到的已经和盘托出,深怕少女一个“不”字蹦出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他伸手在身上乱摸,突然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到少女眼前,道:“妳看!” 少女眼前一花,只觉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李子大小的夜明珠,在那少年乌黑的手里越发地显得晶莹夺目。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曾亲眼看到有人花三千两银子才买到比这小了一倍的夜明珠,且论色泽还远不如这枚,不觉呆了。 那少年似乎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只晃得一晃,立即收起来,小心的藏回怀里,一面诡秘地笑道:“怎样?是真的吧?” 少女吸口冷气,回过神来,再仔细打量一番那少年,却怎么也不能把“价值连城”四个字和这浑身破烂、面目青肿的人搭起来。过得半晌,方道:“哪里偷得?” 少年也不争辩,只道:“上月杀了个做官的,见瞧着好…好看,就弄来了。你看是不是真的罢?” 少女也知问不出什么,便不言语。她闭上眼养会儿神,突然问道:“你要我干什么?” 少年一拍大腿,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方挤出个“好”字来,似是感谢少女通情达理,帮他省了不少客套话。 “说吧。” “嗯…我中毒了!” “哦?” “是,是!这个毒很是古怪,我…我找了不少名医,连名字都…都不知道!” “是么。” “你…你是…我听那老头说了,你…是鬼手的继承人!” 那少女睁眼瞧着少年,缓缓道:“我不是鬼手的继承人…咳、咳…难道你没听见我说过吗?” 少年拚命摇头,想了一想,好像不对,又拚命点头,道:“不…不是!你…不是鬼手的继承人!” 少女哼的一声,眼睛一翻,好像在说:“原来你也不笨。” 少年一脸的不自在,眼珠子四处乱转,嘴角抽动半天,又道:“可…可是,你会使毒!你想毒死自己,可见会…会使毒!” “那又怎样?” “要、要使毒,肯定就会解、解毒!”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好像今日内说的话比平时一年说的还多,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了。他咽口口水,又道:“不然,毒到自己,岂不糟糕?” 这少年虽然口齿不清,又是结巴,却偏要将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各路细节交代清楚不可,那少女一时间倒也找不到插嘴的份,只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医生不能解,那只是、是因为他们没制过毒,所以就、就不懂得…使毒的可不同!” “哦?” “使毒的,就、就算天天和毒打交道的人,却也不见得就、就能将天下的毒都认识罢?要是中了不知道的毒,怎、怎么办?肯定有其他方、方法解!对吧?” “嗯…” “使毒的,就认识毒物,就、就像杀猪宰牛的知道猪牛身、身上的骨胳脉络一样,那可是一套一套的。所以,你应该识、识得毒物,对吧?” “…” “你是鬼手的…女儿,自然、自然使毒是高手了,反过来,解毒当然也比普通医生高、高许多,对吧?” “你…” “你帮我解毒,也、也算在死前最后一件善事了,阎王爷…那也是欢喜的,到了下面,说不定可以更、更容易找到爷爷了?等我好、好了,便帮忙杀了你,买上好的棺材好好的葬了,也不怕什么蛇呀老虎的了,再、再陪你三年…怎样?” “…” 少女盯着那少年,楞了半天,叹一口气,道:“看来你真的不怎么笨。” 那少年双脚乱顿,这种时候生怕少女随便抓个什么理由拒绝自己,道:“不、不、不…不笨!我、我、我…我只是口、口、口…口吃!” 少女看他一眼,不言语了。 第二章 死约 那少年垂手恭立在旁,不敢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女,不觉手心里已全是冷汗。少女一阵咳嗽,良久,终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罢。” 少年大喜过望,赶紧一步跨过来,将脸凑到少女面前。那少女皱着眉,细细观察他的面部,突然道:“太…太…” 少年一颗心都揪紧了,颤声道:“怎么?” “太脏了,我…看不出来。”少女说着,自己脸先红了,害羞的闭上眼睛。 那少年却不当回事,伸过袖子来,用力抹脸。等到放下手,只见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反而更加模糊,好在几处重要的地方已抹出些本色来,道:“好了,干净了!” 少女强忍着恶心,半眯着一只眼看了一阵,问道:“你中毒后,是什么症状?” 少年道:“发…发作都在每个月月中的时…时候,刚…刚开始是耳鸣不已,跟着眼…眼睛模糊,四肢发硬,到最后便完全听不见,也…也看不到东西,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少女皱眉道:“这么严重?” 少年一脸苦相,道:“是…是呀。听说如果没有解药,这样什…什么感觉都没有的,过个三、四天,耳朵…鼻子里流…流出毒血,那便神仙也救不了了。所以,每次必须提前两…两个时辰吃药…药,才可在僵硬半个时辰之后又慢慢恢复…” 少女想了一下,又道:“这人给你下毒又给你药,如此牵制你,要做什么?” 少年道:“还…还不是要我帮他做事,杀…杀人!” 少女皱眉横他一眼,似是不信。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你的听宫穴颤而不定,颧鹘穴定而温火,后溪、阳谷、小海必定有逆火存之,至俞穴…手太阳上至天容、下达少泽,那么下腭、肩胛、肘部这一路是被下了鸠火一类的毒…中府、天府、尺泽、列缺、少商这一路看似正常,却有真气逆行至中焦的迹象。气起自中焦,水初下漏,太阴为始,至厥阴而方终…中焦逆气,则肺中有毒聚之。肺以出,内府便有变动…手太阴肺经本属阴经,逆而至阳,那么手阳明经则乱…嗯…咳咳,承光、搌竹阴气内敛…转过头去!” 待少年依言转头过去,她看一阵,又接着道:“玉枕、天拄有精血向下…通天看不到,不过大概也是如此罢…啊呀,这样子至少下到志室,这么说心俞、督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 她这么一路念经似说下去,少年只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你…你说罢,怎么样?” 那少女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手太阳走阴,手太阴、手少阴…咳、咳…支正络、外关络、飞扬络、丰隆络反阳…咳咳,咳咳…” 少年一颗心直往下沉,浑身冰冷,道:“到底…有救没有?” 那少女闭眼沉思了好一阵子,方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帮派的高人,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这样的毒我可从来没见过,太…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下毒之人真是高手!”看她模样,若不是重病在身不能动,几乎便要跳起来击节赞叹。 少年一急起来就双脚乱跳,道:“我…我…我,我就是被…被她骗了,吃了她…她的药丸…我…我…我,我还以为是补药!” 少女道:“她是谁?你…没有得罪她么?” 少年急道:“没、没有!我…我…我还当她是朋友呢!她…她…”说到这里,眼睛里一片迷茫,似乎想起什么。过一回儿摇摇头,低下头来,沮丧地道:“她…只是想利用我…” 少女看了他半天,倒也看不出是在撒谎,叹道:“那真是…遗憾,这个人也真是狠毒…”怔了怔,柔声道:“这位小哥,我实在…帮不了你,你另请高明吧…”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妳定有法子的。你…你只看了看,便高出那…那些名医许多了…你现在只是手脚不能动,不…不方便给我看罢。” 少女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眼光倒是挺准的。不过,我现在自身难保,又怎能救你呢?不瞒你说,我中这毒,已经深入四肢五腑,就算我刚才不毒死自己,像这样过三两天,一样要死的。再说,你身上这毒…实在凶险至极,我就算全好,也没把握医得好你。你走吧,我给你介绍几位医学大家,你不妨去找找看,也许吉人天相也说不定…” 少年坚定地道:“不…不能,只有你医得好我…你是鬼手的女…女儿,除了你,还能找谁去?” 少女叹道:“真的不行…我中了毒,自己都治不好。我死了,岂不耽搁了你?” 那少年蹲下来,直直地看着少女。少女被他瞧得甚不自在,垂下眼来。那少年看了一阵,忽然沉声道:“你…你骗我。” “怎么?” “妳身上的毒,妳…妳自己肯定可以治的!” “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相信。”那少年目光炯炯,一瞬不瞬的盯着少女的眼睛,道:“你…你叫我用另外的毒下手,可见你一开始便对自己所中的毒没…没信心,否则,早死两、三天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你是使毒高手,难…难道还不知道这样普通的毒的解药?” 少女眼中灵光闪动,张开了嘴,却半句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道:“是,我是知道…可是,我求死之心已决,要治身上的毒那是绝计不可的。你莫怪我…你走吧,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就这么让我死了罢…” “你爷爷呢?” “什…” “你…你爷爷的尸首…哎哟!” 那少女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重捏之下,长长的指甲顿时刺进肉里去,嘶声叫道:“什么!” 少年被她这一声夜鸠似的叫喊吓得毛骨悚然,手臂上更是刺痛,挣扎道:“哎哟!你…你放了…我,我告诉你!” 少女紧紧抓住不放,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看到少年骨子里去,叫道:“快说!爷爷他…他在哪里?”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5章 那少年挣扎不脱,只得道:“我…我说!我把你救出来,带到山洞里,再…再回去看时,你爷爷的尸首…啊!哎呀…和那老头一起,都…都不见了,房子也…也烧起来了…就是这样,你放手!放手…” 少女呆了一呆,再也没有力气,垂下手来,随即又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起来。 那少年退出好几步,躲到少女手抓不到的地方,摸着被抓出血的手臂,心中忿然,却也不敢出声。 过一会儿,看那少女哭的甚是悲切,渐渐的也忘了抓伤的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搔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得吶吶地道:“我…我总要想法子找回来的。你别哭,我…我总会想到法子找…找回来的…” 那少女哭了好一阵,慢慢止住了哭声。她白晰的脸上布满眼泪,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一些零散的泪珠,犹如珠玉般晶莹剔透。 少年一时看得呆了。 “啊…什么?” “…乌头三钱,千年健五钱,紫藤、半夏、长松萝二钱五,回心草一钱五,用火温烧,三碗熬成一碗,外加马勃、冬虫夏草收口…” “什么?” 少女眨眨眼睛,也不看他,道:“别弄错了,这是我的药。一日之内要备齐,不然的话…麻烦你另请高明吧。” “啊…是…是!我马上到…镇上去买!” 那少年跳起身来,转身便往林子外跑。跑得十来步,“啊呀”叫一声,又反身回来,叫道:“我…我…你怎么…”双手乱搔头顶,一脸焦急。 少女问道:“怎么了?”那少年喏喏半天,终于叫道:“得罪了!”弯下身来,一把抱起少女,便向刚才那山洞跑去。那少女尖叫一声,只觉身体已在半空,顿时又羞又怒,抗声道:“小…小贼!放我下来!” 那少年也自红了脸,口中道:“不…不成的!躺在泥地里,湿气上来了,毒…毒性可会更重。你是鬼手的…女儿,那也是用毒大…大家了,岂有不知道的?”一面胡扯,一面脚步如飞,扛着少女去了。 那天下午,少年来到镇上,也不知如何拐骗,居然让他弄到了大部分药材,只是镇子实在太小,好几味药店里根本没有。幸亏在少女指导下,到山里寻了些替代的草药,又不知到哪里偷了只熬药的锅,就在洞外熬起来。 是夜,那少年将少女扶着靠在山壁上,用勺子服侍她勉强喝了。那少女红着脸谢了两句,他顿时兴高采烈,殷勤地将自己的一堆衣裳拿来给少女垫上。 少女虽然觉得要垫一个陌生男子的衣服大大的不妥,不过想想总比牛棚里的草要好得多,也就老实不客气的默许了。她一边看那少年帮她铺床,一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只是暂时的,待我…待我找回爷爷…治好了你,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杀了我。” 那少年点头道:“那是自然。” 少女咳嗽一阵,又道:“你…你也别指望我真的就能治好你,那毒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怎么治,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有试试看了。” 那少年又点头道:“那…那是自然。”笨手笨脚的弄好了床,便转身扶着少女躺下。少女这一天来被这脏得像野狗似的少年抱来抱去,羞不可抑,待躺好了,突然道:“还有!你可一定要记得…杀了我之后,绝对不许说你曾经见过我!” 少年一怔,道:“为什么?”少女小脸飞红,闭了眼道:“总之…你不答应,我就算知道解药也不给治你!快说,发个誓。” 少年踌躇了一下,道:“好!我、我说,如果跟人说起我见过…见过…” 少女道:“我…我叫…林芑云。” “林芑云,便…便…死在这毒上,变成动也动不得,听…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见的活僵尸!” 林芑云见他发此毒辣的誓言,心中微微有些歉意,便道:“其实…这也不难,不跟别人说起那对你本不是什么难事──你这么个…这么个小孩,就跟人说了,也没人相信的罢。”她本来想说“你这么个小流氓”,觉得甚是不雅,话到嘴边又强行收住。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林芑云觉得浑身乏力,闭了眼养神。 那少年看了好一阵子,脱口说道:“阿…阿柯!” “嗯?” “我…我叫阿柯!” 林芑云睁眼见他一脸焦急,才明白他是在等自己问他名字,不禁有些尴尬,又觉得这小子不知道是傻还是装傻,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当下道:“啊,是…阿柯小兄弟,我…我累得很了…” 阿柯道:“哦,妳…妳休息吧。”便向旁边走去。 林芑云慌忙道:“啊…阿柯小兄弟,你…你在哪里睡?”阿柯指着离林芑云一丈有余的一堆枯草,道:“那里呀。” 林芑云急道:“那…那多不方便。咱们孤男寡女的…总之是不能…睡在一起的…” 阿柯压根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哦”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芑云道:“这…这几天天气晴朗,小…阿柯兄弟,你不如到洞外去睡?要是有狼呀什么的来了,也好…也好就便跑掉,是吧。” 阿柯搔搔脑袋,虽然隐隐觉得不妥,却也说不出来,更没想到要是真有狼呀虎的来了,洞外面的人想跑估计是跑不掉的,先被叼走倒是真的。但即有女孩子这么说,他也觉得似乎就该如此,当下点点头,抱了草堆,便向洞外走去。 林芑云在后面叫道:“无论怎样,绝对不要进来,知道吗?”他回了一声,已走出洞口,只见满天星辰,这山谷中干燥已久,倒也煞是清爽。一天下来累得够呛,迅速铺好了床,倒头便睡。 当晚林芑云思念爷爷,悲愤交集,不时以泪洗面。兼之毒性发作,全身上下疼痛酸麻难忍,当真是生不如死,直到后半夜虚弱过度,才沉沉睡去。 过一会儿,一阵震耳轰鸣,又将她吵醒过来。只听见外面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旁边的火也几乎熄灭了,整个洞里冰冷刺骨,忍不住呻吟起来。 又一阵雷电闪过,她呆呆地望着头上黑漆漆的洞顶,忽然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什么奇怪的嘶嘶声。再凝神去听,那声音就在洞口,似乎是什么野兽低低的吼叫。她陡然一惊,背上寒毛倒竖,喝道:“呵!什么东西!” 立即有个人凄凄惶惶的答道:“我…是我。” 林芑云这才想起被她赶出去的小流氓阿柯。他刚才正在洞外好睡,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得全身湿透,那稻草铺的狗窝也被雨水冲走。眼瞧着闪电一根根打在附近山头上,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却想起答应了林芑云决不进洞,只能在洞口躲躲。冷得鼻涕流下来了,便嘶嘶地吸回去,不想被林大小姐听到了。此时听到林芑云的声音,回答起来已经声带哭腔。 林芑云心中不忍,又觉得此人呆是呆,倒也老实得紧,便道:“你…你进来吧,外面大雨,不给冻坏么。过来把火弄一弄,暖和暖和。” 阿柯哆哆嗦嗦地跺进来,勉强趴在地上把火弄旺了,缩着手脚蹲在一边。林芑云实在倦极,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趁着火烧得暖和,闭了眼睡了。 过得两天,阿柯到镇子上转了一圈,买了些馒头稀粥回来。他一边服侍林芑云喝粥喝药,一边道:“我…我打听去了,镇上的人都说,李…李老驼背──就是那个和你们斗的老头──被强人抢了…啊呀,你…你怎么…”手忙脚乱的将林芑云咳出来的饭收拾了,道:“你别急呀,这…这都是李老驼背的徒弟们说的。来,来,继续吃…据说,李老驼背在这里还挺受尊敬,教了十几个弟子,现下都…都失踪了,大概已经远走他乡了罢。后来,我又打听,这伙人好像往润洲那个方向走了,据说是去找他们的什么师叔去了。” 林芑云一脸怒容,也不说话,努力吃完饭,又把药喝了。她使劲动一动,自觉腰以上略有感觉,右手和头也可以勉强动一动了,心知药已见效,道:“再到镇上去买乌头三钱五,千年健五钱五,嗯…紫藤和半夏没有,长松萝也不要了,大血藤、大青叶这两味应该都有的,各来二钱五,回心草仍用一钱五,马勃、冬虫夏草上次剩的也够了,…就这样吧。” 阿柯心中默默记了,便要动身去买,被林芑云叫住了。她上下打量打量阿柯,道:“你抓的这些药倒也不错,不过还有一味引子,却不易弄得…” 阿柯问道:“是什么?” 林芑云想了想,道:“这附近有河吧?…那好,我这药引需要鲤鱼三尾…” 阿柯还以为什么难弄的,一听说是鲤鱼,便笑道:“那…那有什么难的?我叉鱼的功夫,那…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打断他道:“要捉的新鲜活鱼,可不能是叉了的死鱼。钓起来的鱼散了精血,那也不成的。” 阿柯愣了愣,道:“那…也行,我下河抓去。”见林芑云微笑一下表示赞同,当下精神抖擞的去了。 那天下午,阿柯在水里潜了两个时辰,终于抓到四尾鲤鱼,自觉可在林芑云面前露一手了,兴高采烈回洞去。林芑云见他手抓着四尾活鱼,一脸得色,轻轻一笑,命他将药熬了,又把鱼弄了熬鱼汤。当晚洞里鱼香四溢,两人久不沾油荤,那里还忍得住,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 阿柯半躺在一边,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呵呵傻笑,也不说话。林芑云也觉舒坦,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林芑云道:“我的毒这三四天就可好个七八分了,只是毒针射在我的隐陵泉与血海两穴上,毒性逆走三阴交,已是深入脉络,却十分棘手。不过这倒不打紧,只是双腿动不得罢了。你明日去找辆车来,我们就可上路了。” 阿柯吓一跳,道:“这…这么快?你身体大病一场,虚…虚弱得很,不如休息两天再说…” 林芑云“哼”地一声,冷冷道:“爷爷…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怎么敢休息?”火光闪烁,映在林芑云脸上,只见她脸色白得可怕,眼中更是凶光闪动。阿柯心中暗暗吃惊,哪里还敢多说半个不字?收拾收拾,早早在洞口睡了。 半夜里,林芑云梦见爷爷满脸暗黑色的血渍,张大了口却不言语,只伸手来拉她。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洞口的阿柯也被惊醒,睡眼惺忪的道:“你…你没事吧。” 林芑云泪如泉涌,自觉这模样见不得人,忙敷衍道:“没…没事,作梦呢…”阿柯含糊地说了什么,又继续睡了。 过了一会,阿柯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叫道:“我…我想起来了!” 林芑云奇道:“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活鱼!” “怎么?” “鱼是活…活的,煮了不就死了么?却为什么叫…叫我下河去捉呢?” “为什么?” “我…我听你命我煮鱼汤,一…一开始也不明白,可是刚才你看我头上的穴道时,却与平时不同。我想…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 “哦?” “你…你根本不是要活鱼,只是想…想我去洗洗罢了。你…你平时看穴位时,总要叫我抹抹脸,今天却没有,那自然…自然是洗干净了!” “哦…” “为…为什么呢?你直接说不…不就行了么?” 过了半晌,只听林芑云轻轻叹口气,幽幽地道:“那岂非没意思得紧…” 第二天一早,阿柯先行到镇上去找车。临行前,两人翻遍包袱,好容易找到七两银子,估计着买辆牛车是够了,林芑云便在洞中收拾细软等阿柯来接。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洞口人影晃动,阿柯钻了进来,道:“好…好了!我买了辆牛车,就藏在山脚下,还…还剩的银子又买了点吃的,可以动身了。” 林芑云见他跑得一头的汗,心中感激,道:“那太好了。阿柯兄弟,谢谢你了。” 阿柯俯身过来,将自己的宝贝铁剑先插在腰间,再蹲在林芑云身前。林芑云满脸飞红,只是腿不能稍动,只好咬咬牙,趴在阿柯背上。阿柯拿好包袱,背着林芑云走到洞口,回头打量打量这个山洞,傻笑一下,随即转身,大踏步下山去了。 一路上山路崎岖,灌木丛生,又有好几道山涧需要涉水而过。阿柯虽是健壮,然而终究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又有林芑云在背上,走得极是困难。十里多的山路,走了近三个时辰才钻出密林,已是累得满头大汗。 林芑云举目四望,只见远处已是大片的农庄,一条小路通往南面,却不见牛车,伸手拍拍阿柯的头,道:“阿柯兄弟,牛车在哪里呀?” 阿柯喘着气道:“我…我就藏在前面竹林里的,你在这里等等,待…待我去牵来。”说着将林芑云放在路旁一块石头上,便向竹林走去。 林芑云见他钻入竹林之中,过了半天又慢慢钻出来,一面东看西看,一面道:“…是…是…是这里呀…”声带张惶,不禁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果然,阿柯围着竹林转了三、四周,终于哭丧着脸走回来,口中只道:“我…我…我明明就停在那里的呀…怎…怎么…” 林芑云怒气上冲,堵得心口一跳一跳的痛,道:“你怎么…把那么大个牛车藏在那种小竹林里,藏得住吗!这周围四面都是农家、田园,我们要走三、四个时辰才到,不知有多少人打此处经过,你就这么…你栓了绳子吗?” 阿柯缩着手脚,隔得林芑云老远,苦着脸想了半天,道:“不…不记得了…” 林芑云怒道:“那便是没栓了!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没人牵走,只怕牛自己都跑到田里吃东西去了!你…你…那可是我们最后的钱,现下到那里弄去?” 阿柯跳起来,转身向农田跑去,一面大声叫道:“我…我…我找找去!”飞也似地逃了。 林芑云满腔怒火,悔恨自己不多提醒这白痴两句,搞到这种地步,兼之早上又没吃东西,身体虚弱,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干脆闭了眼躺在石上休息。 过了半晌,听见田里隐隐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她疲惫地睁开眼睛,举目望去,只见田里许多人正喊着什么跑来跑去。正诧异间,近处一田坎下突然跳出个人来,正是阿柯。 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也不答话,一弯身背起林芑云便跑。林芑云叫道:“怎么?牛车呢?”伸手扶住阿柯额头,却听阿柯痛叫一声,觉得摸到的地方似乎肿起老大一块,惊道:“你…怎么了?” 便在此时,旁边田里窜出十几个农民来,手持锄头扁担,纷纷叫道:“抓贼呀!”“别让偷玉米的小贼跑了!”“死贼终于来了!”“还有同伙,抓到一起报官呀!”一路追来。 林芑云俯在阿柯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阿柯衣襟,口中低低叫道:“你这小贼!你…别往路上跑哇!人多势众,前面还有农庄,你想害死本姑娘吗?往林子里钻呀!笨蛋!上得山去,他们顾忌有山贼,不会追远的!”阿柯也不答话,使尽浑身解数,拚命往山林中钻去。 林芑云沙哑着嗓子大叫:“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兄弟们,道上的朋友,统统出来呀,他们已经被我们引上来了…” 那群人追了一阵,见山高林密,又听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得声嘶力竭,恐真有埋伏,在下面吆喝一阵,便收足不追了。 阿柯低了头只是跑,足跑了三里多,林芑云在背上连叫:“好了好了,没有人追了!”才觉得全身累得几欲虚脱,“哎呀”一声,倒在草丛中,再也爬不起来。林芑云跟着倒在一边,也自喘气不止。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用手撑起半身来,一拳擂在阿柯背上,恨恨地道:“你几天没饭吃了么,光天化日的跑到田里偷东西!害得本姑娘也差点被人当贼抓!” 阿柯软得动也不动不了,口中挣扎着哭道:“没…没有哇。我…我低着头在田里转,劈脸就是一…一锄头下来,我…我人都没瞧清楚呢…” 林芑云骂道:“你真是笨耶!进去找牛需要那样鬼鬼祟祟吗?你不知道光明正大的喊叫呀,那是你的牛丢了,该人家偷牛的藏起来呀。现下倒好,我们倒成贼了,还怎么去找牛?你这个…笨蛋!”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阵狠打,打得阿柯哎哟连天的叫。 林芑云打了一阵,道:“翻过来,看看你的伤怎么了?” 阿柯道:“没事,没…事,不必看了…哎哟!”却被林芑云拧着耳朵翻过来,只见整个左边额头上已经肿得老大,旁边几个口子,流了一脸的血。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6章 林芑云一呆,恨道:“好狠的一下,这些人…是贼就可以往死里打的么?过来!”费力地撕下一块衣衫,小心地替阿柯擦血。 阿柯疼得龇牙咧嘴,林芑云忿忿地道:“也怪你自己不长脑袋,鬼头鬼脑地就往地里钻,怎么不叫人误会?” 林芑云见刚好有草药在旁,抓了两把,在嘴里嚼烂了,便待抹在阿柯头上。阿柯红了脸,挣扎不干,林芑云没好气地道:“你道本姑娘想么?这草药苦涩!别乱动,否则你三天都消不了肿。” 抹好了药,两人都累得不行,干脆躺在草丛中休息起来。天空蓝得可怕,稀稀拉拉的几朵云懒洋洋地飘来飘。四下里静静的,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太阳被高高的树干挡住,只有当风刮过林间时,才有片刻阳光直射下来,晃得两人都闭了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好久,林芑云伸个懒腰,惬意地叹息一声,突然道:“对了,我险些忘了。你不是说每月均须服食解药么?什么时候什么人会给你解药,一次又给多少?” 阿柯闻言,一翻身坐起来,扯根草含在嘴里,道:“这…这个么,每三个月我就到洛阳一…一个草堂去,找一个高老头,他会给我三个月的解药,然后便是一份要我杀人的名单。如果我杀不了,那便只能拿一个月…月的,要在这一个月内完成了任务,便…便可再得到解药,否则…”他额头肿得老大,总觉得像顶了什么东西在头上似的头重脚轻,只好用手捧着脑袋。 林芑云皱着眉头,盯视他良久,道:“真要你去杀人呀?你这…你这么个小人,怎么去杀人呢?” 阿柯道:“我、我也不想呀,可是,解药在他们那…那里,也只好听命了…” 林芑云道:“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就你这个本事,没让人杀死已经万幸了,还怎么去杀人呢?好笑…真是的,你吃错了药,她给错了人,似乎都亏了本。”想了想,又道:“那么,上一次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解药的?” 阿柯道:“就是上…上个月,四天前月圆,已经吃了一次了。” 林芑云点点头,心中默算,道:“这里离洛阳并不远,只有半月路程,离润洲却有两个多月的路程…润洲离洛阳只有一个半月,可以在三个月内走个来回…嗯,这样罢,我们这两个月就往洛阳方向去,一边打听消息,待拿到解药,再往润洲去。顺便也腾出时间来,看看你的毒究竟怎样才能解得了。目前最要紧的倒是这路费…”狠狠盯了阿柯一眼。 阿柯赶紧爬开两步,搔着头道:“哦,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林芑云“哼”的一声,道:“碰上本姑娘算是你的运气。这么着,你扮个行走的江湖医生──不要闹,听我讲──你扮个医生,专到外面替人看病,我教你把脉之法,你只须装模作样把把脉,回来再把情形告诉我,叫病人第二日来拿药。大病不敢说,一些寻常小病当可对付过去。边走边医,不就可以赚到路费了么?” 阿柯大喜,连声叫好。当下也不急着动身了,林芑云搜搜自己包袱,挑了几件衣服出来,叫阿柯到镇上去卖了,置些医生的行头。临行前千叮万嘱,叫阿柯把该讲的话、该做的事统统先讲一遍,吩咐完了,这才放他走。 阿柯走后不久,太阳渐渐西沉了。林芑云倚在草丛中,望着天边一抹血红的云霞,突然想起爷爷曾指着云霞,说自己就是天上云霞化的,不由自主心里一阵绞痛。她深怕自己忍不住再痛哭出来,赶紧转过头去,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只弄着自己的发带痴痴发傻。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翻过山头,天空迅速黑了下来。晚风一阵阵刮过林间,高耸的松木和低矮的灌木在风中都似有了生命般晃荡起来,“呼啦啦,呼啦啦”地吼叫着。远远的山里,随着风声传来的是一阵阵野兽嘶叫,在这寂寂的山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林芑云陡然惊觉,打个寒颤,顿时觉得冰冷刺骨,背上寒毛根根倒竖起来。她虽说从小就常跟爷爷到深山里采药,却从未有今天这般孤独一人的感觉。黑漆漆的林子中,似乎到处都是野兽们闪亮血红的眼睛;寒风静静的刮过,又好像有无数鬼魂在身旁无声地穿梭飞翔。她吓得伏在地上,闭着眼紧紧抱住了包袱,心中惊惶莫名。 这几天连遭惨祸,最亲的爷爷横死,自己中毒半身瘫痪,精神几度崩溃,哪里还有半分胆识可言。这个时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该死阿柯怎么还不回来!死阿柯怎么还不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上来了。林芑云趴在地上,虽是抱着包袱,仍然觉得全身冰凉。但阿柯尚未回来,她大气也不敢一下,生怕林子里有什么东西会发觉自己在这里,手脚因长时间保持姿势已麻木得失去感觉。突然间,草丛中“呼”地一响,有个什么东西从旁边冲了过去。 林芑云浑身剧震,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当场便晕过去。幸好便在此时,听见阿柯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似乎天色黑暗,找不到自己了。林芑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撑起身子,扯开嗓子就喊。眼瞧着一个火把循声觅来,林芑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拚命挥手。 泪光中,阿柯如飞而至。林芑云大喜过望,也不管那么多,一把抱住阿柯伸过来的手,抽抽啼啼的不肯放手。 阿柯惊道:“你…你没事吧?” 林芑云抬起头来,刚说了句:“好冷,我好冷…”眼前一黑,昏倒在阿柯怀里。 过一会儿,林芑云幽幽醒转,只见自己躺在一堆枯草上,旁边阿柯正在一堆篝火边忙碌着。一阵烤肉香气传来,林芑云顿时精神大振,挣扎着要坐起来。阿柯听见响动,忙过来扶她。陡然听见一阵雷鸣之声,良久方息,却是林芑云肚子里发出的。 她一张脸羞得飞烫,阿柯兀自左看右看,奇道:“什…什么声音…唉哟!”脸上已吃了林芑云一拳,当下不敢再说,拿了东西过来,伺候林小姐进食。虽然什么配料也没有,兼之阿柯烤肉的技术实在太差,有些地方焦了,有些地方还是血淋淋的,但两人奔波了一天,到此时方吃点东西,已觉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物了,相视而笑,眼中都是满足的喜悦。 转眼间一只野鸡分个精光,林芑云更是以病后体虚为名,不由分说抢了阿柯分到的鸡腿,美滋滋的啃起来,叫他一边自己嚼指头去。 是夜星光灿烂,两人幕天席地,躺在草堆中。阿柯指着天上的星星,满口胡扯的说着神话传奇。虽说依旧口齿不清语焉不详,林芑云倒也听得津津有味。阿柯讲了一阵,说到北斗星君与蛇妖大战三百回合,这是他最精通的一个故事,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竟然也不口吃了。 突然听到旁边有“呼呼”声,转头一看,却见林芑云歪在一边,早已熟睡,张开了小嘴,轻轻打起鼾来。 阿柯搔搔脑袋,俯身过去替她盖好当作被子的衣服。 借着微微的星光,阿柯见到林芑云翘翘的小鼻子旁两行浅浅的泪水痕迹,想来又在梦中见到了爷爷,不禁叹了口气。他呆呆地看了半晌,手指拨弄拨弄林芑云额前的散发,转身抽出铁剑,放在身边,又加足了柴火,这才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已是鼾声大作。 半夜里,林芑云突然惊醒。只听阿柯在一旁坐起身子,叫道:“我…我明白了!” “…嗯…” “你、你说:你吃错了药,她给错了人,似乎都亏了本…原来是在骂我!” “…哦…” “她、她给错人了,那就是说,我、我还不配吃这毒药?是吧?” 良久,林芑云叹一口气,道:“想明白了就睡罢,明天还要赶路呢…” 第三章 嗜血 秋风萧索,满地枯黄。通往洛阳的路上,一群衣衫褴褛的逃荒者正拖儿携女缓缓而行。 其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九年(注),文皇太宗皇帝乃不世出的一代雄主,弱冠之年策马行天下,辅助其父李渊夺九鼎而立大唐帝国。其后率大唐铁骑东渡长江,剿灭各地诸侯,平定中原,一扫南北朝以来中土分崩离析、战乱频繁的割据态势。 武德九年,他在父兄逼迫之下,冒险潜入长安城,遣三千死士谋臣,玄武门一战杀兄废父,总揽天下。 贞观四年,唐军西进,一举歼灭东突厥,斥地自阴山北而至大漠,西域震动,诸国皆尽遣使者东入长安,言圣化而臣服;贞观九年,平吐谷浑和党项;贞观十四年,平定高昌,取可图浮汗城;这一年的二月,太宗皇帝入住洛阳,备伐高丽,命太子于定州监国。 四月间,太宗起兵幽州,李世绩攻克盖牟城,拉开了远征序幕。六月,大败高丽于安市城郊,高丽举国戴孝,不得不纳贡臣服。太宗皇帝文韬武略自不必说,其手下文如长孙无忌、杜如晦、魏征、房玄龄、马周,武如李靖、李世绩、尉迟敬德等,也是自古以来少有的贤臣良将。 一时间天下承平,四海宾服,朝贺纳贡之国车栾相接,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然而圣化归圣化,平民百姓却似乎仍远在圣泽之外。河东道、河北道一带连续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今年却是个小阳春,冻土不到两月间便相继开冻,四月里,蝗虫黑云似的压过来,所过之处,片草不留,苍茫大地上,眼光所及之处只有累累百骨而已。 朝廷征战高丽,虽然捷报说斩首十万,战功卓著,大小将领、把头千总们升官进爵,各有赏赐,其实在安市一役后,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殉国,唐军往北不到三百里便遇大雪封山,后援补给不上,十几万将士在绝境之中苦撑了两个月,冻死者十之六七,不得不提前班师。 这群死里逃回来的穷兵,一进入莺莺之地,当官的带头抢夺食物、强占民女,下面哪里还约束得住。这一路向南,大兵就是土匪了,地方上当官的也只有巴结讨好的分。苛税、蝗虫、拉丁,再加上兵匪,平头百姓们掂量掂量,要活命就只有一条路:拍屁股走天下去。只有京畿道洛阳一带今年收成较好,况且没有兵匪之患,于是各条由山南东道、河南道至都畿道的路上,或三五百成群,或三五十一组,全是逃难的人流。 突然间,前面路上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吆喝,似在驱赶人群。一转眼,两匹高头大马冲了过来,马上骑者身批军甲,一人手中拿一根长长的马鞭,只往站在路中的人群中抽去,一边酒气醺天的大叫:“回避!回避!他奶奶个熊的,你们这些统统他妈给我滚到路边去,中书令大人的车驾就要到了!” 人群顿时大乱,人们奔走躲避,都往旁边林子里钻去。老弱妇孺们有走不动的,有被人流挤倒在地爬不起来的,有父母儿子走散不见的,有走避不及挨了鞭子的,忍不住哭泣喊叫,一时间整条路上哀号遍地。 两个军官马鞭抽得落响,闹腾了好一阵,终于将人群悉数赶到路边去,骑着马在空无一人的路上闲逛,甚是得意。其中一人道:“他奶奶熊的,老王,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把中书令他们他妈弄丢了罢?” 另一人哈哈大笑,用眼睛不时色色的窥看路边稍有姿色的女人,一边道:“那管那么多?妈的…臭规矩这么多,老子不耐烦听他那一套…” 不一会儿,从前面拐角处传来一阵车轮之声。站在一旁的逃难者们顿时乱起来,争先恐后往前挤,要看来的是什么派头。人潮拥挤之下,便有不少人给挤到路上来。那两个军官大怒,手中鞭子乱抽,叫道:“滚回去!滚回去!妈的!中书大人是你们这些个穷酸看的么?”前面被打了的人呜呜乱叫,偏是后面拥挤的人太多,个个都像鹅一般伸长了脖子往前压,想往回串都不能。立刻便有人张三李四的乱骂起来。 正吵闹间,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吱吱嘎嘎”地从林子后转了出来。赶车的人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少年,看那身寒酸的装束,怎么也不像官差打扮。两百多名难者见挨鞭子等了半天等出这么个角色出来,不禁都怔了。那少年似乎对周围这么多人伸着脖子看他茫然不知,只顾驾车前行。 那两个军官策马上前,其中一人劈面就是一鞭抽去,骂道:“小子,你眼睛长到屁股上了?看不见这里不许乱跑吗!你奶奶熊的…” 那少年见到军官,心下先怯了三分,这一鞭下来便没躲开,打在肩头,“哎哟”一叫,口中陪笑道:“军…军爷!这是…” 那军爷一边骂道:“你小子这个时候在路上乱跑个屁,带的媳妇么?”一边用马鞭去挑车帘子。他马鞭刚刚碰到车帘,那帘子突然一晃,一个少女怒气冲冲伸出头来,叫道:“干什么,官道之上,难道驾车都要挨打的么?”那少女虽身着普通村姑打扮,但明眸浩齿,眉貌如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让人徒生敬畏之感。 那军官未曾想到在这荒凉之地竟有这种角色,不觉一呆,一句操祖宗的话便不知为何堵在嘴里说不出去。他暗自吐了口气,道:“他奶…哼!中书令大人的车驾就要到了,闲人闪避,不得待在路上,懂吗?小子!”最后这句却是用马鞭指着少年说的。 那少年陪足笑脸,一句“军爷”还未出口,少女忿忿道:“让道就让道,可以随便打人吗…中书令大人过路,就不许我们小老百姓活了么…” 那少年忙打个哈哈,一迭声的道:“让…让路!我们让…让路!”驾着驴车便往边上赶去。不料旁边挤满了人群,想要把这么大个车驾到路边去甚是困难。那少年吆喝道:“父…父老乡亲们,让…让个道,让个道!”人群东挤西攘,怎么也让不出个道来。 一个军官冲上前来,举起鞭子只往人堆里打去,一边不干不净的乱骂,好容易才让驴车勉强挤到路边。 这少年便是阿柯了。他和林芑云自风旗镇上路已经两个月,却还未赶到洛阳。刚开始时行医卖药还算顺利,各处小镇上来找他们看病无非是些感冒头痛、跌打损伤之类的小伤小病,真正有大病的哪里相信这些骗吃骗喝的行脚医生?所以阿柯白天看病把脉,晚上林芑云开方抓药,倒也没出纰漏。一个月下来,还赚了点小钱,买了牛车代步。 谁想走到一处叫歇马石的小地方,阿柯给人驱火扎针,盲俞扎到了气穴,周荣扎到了室宝,两针下去,将一个只是肩肘麻木的大汉治得卧床不起,命若悬丝。 两人连夜出逃,被几十人举着火把牵着狗追出二十多里路,最后跳进河里才侥幸逃生,不仅辛苦赚来的牛车丢弃在镇上,连阿柯的宝贝夜明珠也在乱中落入河里不见。林芑云惊怒交集,渡河时又凉了身子,大病一场,躺了足有七八天才动得了身。 以后教阿柯认穴位时,说错一次便在该处插一针,几天下来,阿柯全身是洞,倒也勉强记住了几处关键要穴。几经周折,才走到这里。 阿柯停好了车,见林芑云兀自恨恨盯着军官,忙道:“不…不要紧,别…别惹官场的人…” 林芑云道:“官场中人,了不起得很么…这家伙中了我的招,还傻呼呼的什么都不知道…” 阿柯大吃一惊,压低了声音道:“什…什么?你什么时候出的手?哎呀…这可…” 林芑云得意地一笑,道:“怕什么?哼哼,中了本姑娘的毒,管叫他从明天起,三天别想下床走一步。” 阿柯偷瞧那军官一阵,见没什么异状,回头问道:“你…你下了什么毒?会死人么?” 林芑云拿出手绢,掩在嘴前咳了两下,道:“这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药,只是一般的泻药罢了。我又在上面加了峥草、利血散,理气活血,增强药力,别说人了,是马吃了这药也得趴下。此人如此粗俗,我料他进食时也不会洗手,刚才便弹了点在那马鞭上。如果待会儿他不打人便罢了,要是继续用马鞭抽人,势必要用手圈鞭梢,那可怪不得本姑娘了。” 阿柯从未听过这般下毒的,瞪目半天,方道:“这、这个…似乎也没有必要…” 林芑云不耐烦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皱眉道:“那又怎样?这种人,泻泻肚子里的民脂民膏,那是在帮他积德…” 正说着,突听人群又是一阵喧闹。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官道上浩浩荡荡一群人马开到。领头的是二十名黑盔黑甲的禁军重骑兵,披着厚厚的腥红披风,一个个铁青着脸,马刺佩刀“叮叮当当”撞得山响,在这深秋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煞是威风。 后则是一路藩旗,大大的书着一个“马”字,接着是两辆四乘马车,顶棚与四面窗格都涂着金粉,前后挂着紫晶琉璃宫灯,装饰得甚为富贵华丽。后面一群家奴抬着十几只漆黑的楠木柜,再后则是五十个行脚家将,举着长枪长戟。十余丈之后,还有五十多地方上的士卒,扛着棍棒刀枪,身着简陋的布衣,在一名骑马的军官带领下亦步亦趋的跟着。 逃难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先前赶到的两个军官似乎也对这群人颇为忌惮,将马驾到路边,让出道来。面黄肌瘦的难民们一个个睁大双眼,带着敬畏与艳羡的眼光,注视着威风八面的御使车队缓缓步近。 突然间,人群中有人大声叫道:“冤枉!青天大老爷!小民冤枉!” 此人声如洪钟,在这一片肃静的时候吼出来,只听得人人心头一震。四下立时便有十数个声音此起彼落的跟着叫了出来:“青天大老爷做主呀!”“小人没活路了!”“…没饭吃呀…”“…小人家中九口人,大兵一来,就只剩小人一人逃难出来…”“…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呀…”人群顿时乱成一团。 先前那两个军官吓了一大跳,万没料到这些人此时发难,一夹坐骑,冲入人群中,挥鞭只是猛抽,叫道:“住嘴!都他奶奶的给老子闭上鸟嘴…” 然而为时已晚。这些难民们从山东、河北一路逃来,人人肚子里都有一团饥火整日烧着,此时看到眼前这队锦衣玉食的人,再听到声声凄厉的哭诉,哪里还把持得住,你拥我挤,纷纷向前涌去,一下子把住了道路。当先数十个妇孺老人跪了下来,对着车队只是磕头,后面青壮少年可不管这些,便有不少人越众而出,向马车奔去。 禁军重骑兵中一人右手一举,车队立时停下,后面二三十个家将迅速冲上前,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手中长枪挥舞,阻止人流靠近车驾。便有一人大声喝道:“混帐!何方刁民,胆敢围堵中书令大人的车,想造反么!戚县的人呢?还不约束刁民!” 两名军官忙不迭地答应,想要骑马过来,不料人群乱动,已经将他们困在其中。他俩左右乱打,却始终在人堆里晃不出去,不觉额头上已全是冷汗,提起鞭子,手下得又快又狠。 二十骑重骑兵迅速分散,排成四列,“喀啷”一声,都抽出腰刀来。其中一人似是当头的,大声喝道:“冲撞中书令车驾,与犯上作乱同论,一律处斩!”其余兵卒大声响应,一时声势高涨。 难民们受此一吓,胆气顿时泄了些,当先的更看到当兵的提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不由得犹犹豫豫停了下来。人群虽仍闹哄哄的,却也不敢再贸然靠进车队。 那带头的提气喝道:“马大人奉旨前往洛阳观风查行,你们有何冤屈难处,自可到洛阳面见马大人。敢在此处拦截车驾,想犯上么?”他见天色已晚,此地离驿站尚远,这两百多灾民要闹起来,自己几十百多号人还真有点吃紧,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众难民听到犯上这个罪名,不论识字不识字的,都知道那是要杀头的罪,纷纷嚷嚷的,有些人便往边上退去。 便在此时,刚才带头高呼那人又在人群中叫道:“他是皇上亲点的观风御使马周马青天!下来为民做主的!马青天为我们做主呀!马青天要为民放粮仓了!” 两百多难民听到“放粮”二字,人人都如当头雷鸣一般,更知道马周马大人乃当朝名臣,顿时狂呼着蜂拥而上,再无顾及。当兵的拿着刀枪驱赶,然而刀口下全都是饥肠辘辘的灾民,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稚气未脱的小孩,哪里下得手去?只得吆喝乱骂,间或见有人攀上车辕,便拖下来毒打。一时整个车队都险入重重包围之中,混乱不堪。 当头的禁军大怒,提刀指着人群喝道:“什么人在此谣言惑众!滚出来!” 阿柯远远的正看得起劲,林芑云脚不能动,也依在他肩头观看,听到那人喊叫,阿柯道:“原…原来是马青天…”突感林芑云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一紧,转过头去,见她一脸迟疑之色,问道:“怎么?” “好大的声音…这人中气倒是挺足的…” “那…那又怎样?” “逃难的人,会这样吃得饱饱的中气十足吗?” 阿柯噗哧一笑,道:“逃难的嘛,不…不就是为吃饱饭么…哎呀!”却被林芑云抓住头发一扯,只听她凑到耳边低声说道:“不对!其中有诈…这人恐怕是在诱惑众人围住马车…咱们犯不着淌这浑水,赶紧着走!” 阿柯正待笑她过份紧张,突然一怔,侧耳听了一下,脸色大变,叫道:“弓箭!” 话音才落,“呜”的一声,左首树林中射出一箭,直向那当头军官射去。那军官也颇为机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回身猛劈一刀,砍在箭身上,将那箭劈为两段。但箭头余势未减,斜插入那军官肩头。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7章 那军官哼也不哼一声,伸手抓住了箭柄,一把连皮带肉拉出来,大叫:“有埋伏!有埋伏!有人作乱!骑兵跟我来十人,其余的保护车驾向前,有敢近车驾者一律捕杀!”众官兵们齐声应了,拚死抵住人群。 十名骑兵待要向林中靠拢,但灾民纷纷拥挤,一时无法脱身。正慌乱间,灾民中突然跃出数十人来,拿着长短兵器,齐向车驾杀来,双方顿时战成一团。难民们惊慌失措,有的便向林子中钻去,不想里面埋伏的人却不分官民,一律靠近林子便射,当即便有数人中箭倒地。人群又向路上涌去,然而林子里的人似乎也不愿难民逃脱,跑上路的纷纷中箭。难民们只得又逃回来,夹杂在官匪混战之中,苦不堪言。 阿柯一言不发,鞭子猛抽,驾着驴车向前奔去。林芑云四处打量,突然从后一把扯住阿柯,低声道:“别走大道!往林子里去!” 阿柯道:“有…有埋伏!” 林芑云急道:“前面才真有埋伏!林子里必无几个人,否则就不会从林子里射箭出来,而是从路上射过来了──林子里阻截骑兵岂不更好?这摆明是虚晃一枪,让人不敢进林中逃生。现在兵荒马乱,我料他们绝不会为我们两人而分兵来追的。我们缩在车篷里,斜对着林子冲过去才能逃生,向前只有死路一条!” 阿柯略一迟疑,林芑云一把抱住他的腰,撑起身来,伸手便去抢缰绳。阿柯怕她一不小心掉下车去,慌忙道:“好、好,我们走…走这边!”当即扯过驴头,向林中冲去。 只听得林子外杀声震天,身边“咻咻”连声,几只箭插在车篷上。好在林芑云怕冷,在车篷里围了厚厚牛皮,箭射不进来。阿柯驾车狂奔,车篷上射得砰砰作响,倒也无人被射中。 果如林芑云所料,林中埋伏的人一阵乱射,并无一人追来,奔得一阵,渐入密林之中,箭多半已射在大树干上。两人心中大喜,去得远了。 此时驿道上仍是一片混乱。攻上来的人虽个个武功不错,但官兵们也训练有素,三五个围着一个搏杀,一时间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苦了逃难的灾民,手无寸铁,更害怕匪类,拚命往车驾旁挤去,不到一刻便有数十人死在两军混战中。 重骑兵想要来回驰援,但周围逃难的实在太多,根本无法策马奔腾,只随着人流瞎转而已。那当头的军官提刀乱骂,却又不能真的往老百姓头上砍去,眼见两三里外烟尘滚滚,显是又有大群人赶到,心中叫苦不迭。 正在此时,第一辆马车中有人大声说道:“王统领,将后面所抬箱子统统抬到右边路旁,打开来向难民丢洒。”声音娇媚,似乎是个年轻女子。马车后一名家将大声回应,领了十余名家仆护着楠木箱子抬到路边,将里面所装的布绢、丝绸等物拿出来,用力向旁边扔去,一面高喊:“来拿呀!快来拿,正宗的苏杭丝绸啊!” 难民们眼见名贵的丝绸满天乱飞,哪里还顾得上刀子就在眼前,纷纷拥过去你争我夺。丝绸越抛越远,渐渐的人流都被引到路边,只剩下打斗双方。重骑兵顿感轻松,策马上前,提刀乱砍。 这些骑兵个个都是万里调一的军人,打起这样的战来得心应手,官军立时便占了上风,不一会便砍翻十几个人。更有二十几个家将手持盾牌冲入林子中,将射箭的也一一捕杀。剩下的人渐渐退到路旁,其中一人见势不妙,呼哨一声,众人纷纷施展轻功,向林中串去。官军们要保护车驾,也不追赶。 刚才发话那女子道:“打开车门,叫曾副将过来。”有人应了,将车门打开,当头的那名重骑兵驾马过来,抱拳道:“曾静参见。” 车中那女子简单地问道:“情形如何?” 曾静道:“这些人不足为患,不过其用意在于缠住我们。小将见三里外烟尘滚滚,必有援军到来,到时恐对主公不利,不如暂且退回戚县,待马大人的骑兵队赶到再走不迟。” 那人“哼”的一声,道:“主公此次到洛阳,非同小可,却已耽误十天了,再不赶到,恐怕…”她顿了一顿,下面的话似乎不宜说出来,一顿足,已探出身来。这女子看似尚在二八年纪,但已是身韵丰满,曲线毕露,一张圆脸上两只大大眼睛顾盼生姿,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然而神色中却透着不让须眉的英气。 她站在车辕上,视满地尸骸如无物,望着远处沉思片刻,过了一会,毅然道:“这些人应和前几次阻扰我们动身的是同一路,我们若示软退却,岂不正中下怀?曾副将,离此地二十里驻有一支骑兵,由李洛将军领队。此人骁勇善战,你派两人即刻动身前往求援。敌人只是想要我们困在戚县动弹不得,我们且慢慢后退,他们以为我们真要退回去,我料他们也不愿拚死强攻。待李将军率队赶到,那便不用怕了。” 曾静道:“此计甚妙,小将这就照办!”便待唤过士卒来吩咐。突听车里有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此计虽妙,不过杀气太重。”说着一长身也钻出车来。那女子和曾静一起躬身道:“主公。” 这人看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浅黄刺绣长袍,作工甚为细致华贵,手里拿着一把描金细绸折扇,看上去极是斯文。他一钻出来,便用扇子掩住口鼻,似乎怕闻到血腥气。太息一声,指着逃难的人群道:“百姓何辜,却也落得这般下场。国家太平已久,然民众仍旧劳苦如此,非盛世之象呀。” 在这生死关头,此人却仍旧如此穷酸,看样子便要大发感慨吟出诗来。那女子眉头微皱,待要说话,曾静已苦着脸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小将认为唯此计可行…待增援一到,谁还胆敢拦驾?” 那青年说道:“你们说来说去,无非是增兵,对打──岂不闻有兵必有难么,我们倒是可以安安稳稳的过去,这沿途逃难的百姓怎么办?我瞧这满地死尸,恐怕有一大半都是无辜百姓的罢。”说着一瞥曾静,颇有责备之意。 曾静满脸尴尬,说不出话来,那女子介入道:“臣妾认为曾副将所做并无可言之处,如此凶险之时,主公生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洛阳我们是非去不可,也耽搁不得了,如果主公并无其他良策,臣妾身负护送主公之责,此时斗胆,便请曾副将依计而行吧。” 那青年似乎对这女子有些忌惮,“嘿嘿”一笑,并不作恼,道:“我也并非责备曾副将…岂不闻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些人来路不明,不过只是想让我们不能及时赶到洛阳,这有什么难办的?” 曾静一拱手道:“请主公吩咐!” 那青年道:“自我们从临仪县乘马周大人的车驾北上以来,这群人便如影随形的跟着,开始时还只是装神弄鬼,小打小闹想要阻扰,到如今真刀真枪跟我们作对,我们却连对方是谁,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明敌暗,焉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我们仍旧这般大模大样往洛阳去,就算有增援罢,对方也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来对付的,我们终究处于被动地位。” 那女子道:“不错,敌暗我显,确是大碍。” 那青年点点头,对那女子道:“如今我们不妨分两处走:第一,你立即带车驾返回戚县,并且发出告文,调集四方各郡各县的军马,齐往戚县增援,要做得声势浩大,调集以后,一个兵也不要往外派,让人以为我们受次此袭击,心中慌乱,躲在戚县不敢轻易出来;第二,曾副将挑选十名禁军好手出来,咱们这就换成平民百姓的装扮,随着逃难的向西走一段,再入从林中偷偷向北,到了下一个驿站,离洛阳便只四、五天路程了,只要戚县那边做足功夫,对方一定会被吸引到戚县附近,不会再有人来追咱们,行起事来岂不方便?嗯…这招叫暗渡陈仓,也可保一方百姓安宁,如何?” 曾静与那女子同时答道:“万万不可!”“妙计!只是还待商榷。” 那青年不理曾静,转头笑问那女子道:“还有什么需要商榷的?” 那女子道:“妾身身负护驾之责,不敢须臾远离主公,况且那些人都已见过曾副将,如果他不在车队中,必生怀疑。且让妾身随主公一道前往洛阳,曾副将带车驾回戚县。此为非常之法,主公要么允许妾身请求,要么随妾身一同回戚县。”说罢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青年。 她口气颇为不敬,但那青年却仍是笑容可掬,略一沉吟,道:“哈哈,有何不可。有美女为伴,那可有趣得多。” 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转头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曾静,说道:“主公命令已下,你还楞着干什么?传令下去,即刻退回戚县,就在那里休息静养,等待主公传唤。每人赏银十两,阵亡将士家属每人五十,吩咐赵管家照此办理。” 那青年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曾静手里,道:“这块玉就是我的凭证,带好。到了戚县,以当地行政为准下发征召公文,你们不可现身。这伙人来历不明,我们可也不是马周,吩咐下去,回去时换上我的旗号,大张旗鼓的进城,也让他们惊疑惊疑,哈哈…告诉家臣们,有胆敢擅自插手地方事务的,有乘机中饱私囊的,你把他们的头砍了,自己也提着头来见我。去吧。” 阿柯与林芑云两人驾着驴车,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可怜驴子累得几乎快要口吐白沫。眼看着树木参天,已是到了密林深处了。再驶过一个小山头,一条横着穿流过森林的小溪陡然出现在面前。 这小溪清澈见地,中有无数鱼儿在色彩斑斓的彩石中游来游去。本来遮天避日的密林,在这里露出一个空地来,恰好正午的太阳刚从浓云中露出脸,阳光直射下来,照得溪流上一片流光飞舞,好不动人。 林芑云一声欢呼,抓住阿柯的手,说道:“好美…行了行了,都跑了四、五里路了,谁还来追咱们呀──这里风景如画,休息休息吧。” 刚才逃命之时,好几只箭就擦着阿柯头顶飞过,这会儿兀自惊魂未定,叫道:“跑…跑…再跑…” 林芑云怒道:“跑跑跑,你就知道跑!你不休息,驴子还累呢。要是驴子累死了,你可得把车拉出去!下车,去打点水来。” 阿柯这才拉住驴子,小心翼翼往后面打量半晌,又侧耳听了会儿,道:“没…没有追来。”跳下车去,将驴子解开缰绳,让它自己到一边喝水吃草。他伸手到车里拿水壶,正准备去打溪水,却被林芑云一把抓住,一迭声地道:“快,快,背我到溪边去。”她见溪水清澈,实在忍不住要去玩一玩。 阿柯刚把林芑云背到溪边放下,她便一声欢呼,向前一扑,几乎跌进水里去。阿柯忙一把扶住了,先服侍她喝了几大口,自己也捧了一口在嘴了,只觉一股极清极寒的凉气直冲下腹中,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随即感到通身说不出的舒坦,疲劳也一扫而光,不觉大喜,干脆将头埋入水中,痛痛快快的喝起来。 喝够了溪水,阿柯躺在溪边草地上,眯眼望着天上的云慢慢飘过头顶,说不出的惬意。林芑云抿着嘴四处打量,过好一会儿,拍拍阿柯的头,问道:“这周围没什么人来罢?” 阿柯懒洋洋的道:“哪…哪里会有。这里要有人,也…也没这般好的溪水了…这叫…嗯…得天独厚…哎哟!” 林芑云拧着他耳朵拉他起身,道:“得天独厚用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说不来话就别献丑了!去,到那边去…”一指溪流的下游。 阿柯自知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没法跟林芑云比,也不争辩,只是对躺得好好的被硬拉起来颇有微词,赖着不走,道:“到那边干什么?” 林芑云脸上一红,道:“你…你只怕有二十多天都没好好洗一下了…一股子怪味,这里溪水正好,到下面洗洗去。” 阿柯想想也是,当即站起来,一边向下游走去,一边咕哝道:“那…那也好…你想洗洗也好…哎哟!”已被林大小姐飞石击中,赶紧头也不回的跑了。 林芑云脱了外衣,把脚抱着放进水里,溪水清凉之极,她忍不住呻吟一声,轻轻洗起来,只觉身心舒服至极。她洗过了一会,依在溪边,惬意的望着天上的白云,心里想:“我的脚明明有感觉,却始终无法动弹,看来毒性不是散布在经络之中,却是集中在某出穴位周围,阻扰内气运行…这可不好办,需得有内力深厚的人运功打通,让精气上行才好…哎,这几年跟爷爷一道尽是往深山里钻,好多有功力的叔叔伯伯都已没了联系了…” 突然头上“呀呀”几声,只见几只大鸟高叫着飞过头顶,随即远远的听见阿柯大声叫喊,似乎溪水太冷,他一下子跳进去,冷得直哆嗦,不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这家伙倒是快活…这几个月来亏他照顾,虽然做事糊涂,又怕死得要命,总算也是个正人君子…哎,要怎么才能替他解毒呢?这两个月来看了他毒发时的样子,真是可怕,却一点眉目也没有,这下毒手法高明的人又是谁呢?如果爹爹还活着,说不定认得…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刚才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拍着溪水玩。 忽然不远处一丛灌木“呼”的一响,阿柯赤着上身,手里抓着衣服,慌慌张张向她直冲过来。林芑云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啊”的一声惊呼,想要抓旁边的衣服遮体,阿柯已冲到身旁,一把抱住林芑云,扛在肩头,转身便向驴车跑去。 林芑云怒气勃发,伸手在阿柯头上狠狠一敲,却见阿柯咬牙不出声,第二下便打不下去,低声道:“我的衣服!快把驴子牵过来,拿草喂它,别叫它出声!快!” 阿柯也不答话,把林芑云往车上一放,转身拿了衣服,又牵过驴子。林芑云在车里面红耳赤的穿好衣服,方问道:“什么动静?” 阿柯从车外伸进头来,道:“刚…刚刚听见声音,西…西面有十几个人过来…” 林芑云不待他说完,干净俐落一记耳光打在阿柯脸上,口中却道:“是什么人,你瞧见了吗?他们瞧见你了吗?” 阿柯给她摔打惯了,既不避也不挡,镇静的道:“没…没看见,却听到他们说话,好…好像也发现这条溪流了。” 林芑云拉好衣衫,略一思索道:“别慌,不定是刚才那些人呢,况且也不一定见面就杀吧。把驴子套好,我们沿着溪流向上走一段再说,也许他们只是想找地方歇脚喝水而已。” 阿柯小心的拖过驴子,套好车驾,向上游走去。在林中越走越深,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林芑云探出去看,只见前面森林茂密,地上天上到处布满了藤条枝干,驴车已经无法前行,只得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还是回头走吧──我就不信,只是过过路而已,会追这么远来杀我们。” 阿柯却颇为胆小,提议道:“不…不如今日先歇歇,明日再动身吧?”林芑云想了半天,只得答应了。 那天夜里倒也平静,并未有人追来。阿柯神情紧张,林芑云却是神情尴尬,两人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一早,阿柯偷偷回了趟小溪,见溪边几堆灰烬,自是有人昨夜在此歇息,不禁暗自侥幸。林芑云看不惯他怕得要死的样子,催着上了路,一路上欺负阿柯。但阿柯似乎只要性命得保便兴高采烈了,任由林芑云瞎搞。 走到中午时分,两人已辨出一条山间小路来,都是一阵欢喜。阿柯拿出干粮,两人便在车中吃起来。林芑云不知怎的,一看到阿柯便不由自主脸红,后来干脆将阿柯赶下车去吃。 她一边吃,一边盘算道:“这里离洛阳大概还有三、五天的路程,看来赶得及在月圆之前找得解药了。这种定期而发的毒,说不定在解药中便暗含了毒药,哼…定要想个什么法子,让使毒的人自己说出来…说不定洛阳那个什么老头便知道一些…” 突然间阿柯跳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远处林中一大群鸟“噗啦啦”地飞起来,从他俩头顶掠过,跟着便传来一阵兵器交接之声,数人长声惨叫,显是中了埋伏。林芑云叫道:“快,离开小路…不,沿着路走,被追杀的人会往林子里去的!” 阿柯跳上车来,鞭子猛抽,驾着驴车向前冲去。堪堪赶出十几步,后面脚步声急,林芑云往后望去,只见一名农夫打扮的人,身宽体壮,威猛异常,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紧紧跟来。那人步子又快又大,初时离驴车还有十几丈,只赶得几步,便已赶到车边,对着阿柯大叫:“停车!停下来!” 林芑云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抓了一包药粉向来人洒去,喝道:“看毒!” 那人一长身,已纵到车篷顶上,林芑云一惊,往前望去,忽觉脖子一凉,一柄刀已架在咽喉处,身后一人冷冷说道:“小兄弟,最好立刻给我停车,不然她脑袋搬家可别怪我!” 林芑云向下望去,只见阿柯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钻进车里来,手中鞭子指在那人小腹之上。阿柯叹一口气,回转身去,拉着驴子停了下来。 那人道:“小兄弟,你手脚不错嘛,那条道上的?”突然提高嗓子,叫道:“主公!这边有驴车!到这里来!” 立时有人在数十丈外回应。不一会儿,十数人护着一男一女匆匆赶来。当先那名青年一身白衫,眉目甚是清秀,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虽是危急之中,仍显得气度从容。他身旁那女子长发披肩,一对弯弯的细眉,长得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其余的人有好几个看得出已经受伤,身上沾满血迹。 那女子一见驴车,便道:“甚好,主公乘车走,阿大,阿三,阿四,你们三个就地散开,如还有追兵过来,便用疑兵之策,务要使敌人不敢轻易通过这里,拖到天黑,你们自行撤到戚县去,明白吗?”有三人同声答应,分头去了。 当先抢车那人伸手入怀,掏出三十两银子,算来够买十辆这样的驴车了,递到林芑云手中,道:“这车我们买了,快快滚下车走吧。” 林芑云大怒,道:“强买强卖吗?这驴车是我们的,却不想卖给强人,有种便杀了我们,自己拿去呀。”反手将银子远远抛去。 那人提起刀来,刚要发作,那青年人已躬身钻进车来,说道:“住手,这是别人的车,我们能借便借,岂能强人所难?人家不愿给,我们便走路又何妨?下去!”那壮汉恭恭敬敬地一弯腰,出车去了。 那青年向林芑云一拱手道:“姑娘受惊了。我等遇上劫匪,勉力逃到此处,马匹辎重却已丢光了,不知姑娘肯否让我们借车一用?只待出了这山林,定有重谢。” 林芑云见来人年轻俊美,举手投足间显得风度翩翩,心中便先生了几分好感,眼见着四周十几个凶神一般的拿着刀子盯着自己,当下脸一红,轻声道:“这位公子,即是事情紧急,小女子怎敢不允…” 那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有劳姑娘了。” 这一来阿柯赶车,林芑云与那对青年男女坐在车里,周围十几人护着,向山下赶去。林芑云端出水来,递给那女子。那女子却先让那青年喝了,这才自己喝。她眉头紧皱,不时伸出窗外,向外面的随从打探消息。那青年甚是随和,与林芑云天南地北的说着话。 林芑云道:“敢问公子大名?二位似是长安一带口音,不知到这深山,有何贵干?” 那青年道:“敝姓黎…单名一个自字,这位是我的…家姐。我们本是长安城里做丝绸生意的,这次本欲到苏杭一带进货,不想遇上强人,还被他们连路追杀,实在是…呵呵,让姑娘见笑了。姑娘与这位小哥是…”说着打开扇子,不紧不慢的搧起来。 林芑云一笑,道:“哪里…小女子与…阿哥一起,是这附近卖药为生的,今天上山来,本待采些山药的,不想能帮上公子的忙,真是荣幸之至。”伸手慢条斯礼地整整衣衫。 黎自笑道:“难怪这车里堆满了药材。姑娘说不出的清秀脱俗,必是高人了。” 林芑云道:“不敢,小女子只是继承家父遗志,替人看些寻常头痛发热而已…公子在藏龙卧虎的京城里做生意,见识当然比我这等山野村妇要高得多了,就是这份于危难之中仍能如此镇静的气度便不凡…” 林芑云态度出奇的好,那公子也颇有教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居然甚是合拍。 走出四、五里路,渐渐的树木稀少,看样子大路便在前方。那女子显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也开始与林芑云攀谈起来。她自称黎约,长黎自两岁。 再走得一阵,后面有人赶上来,向黎约报告,说是一路上并无动静。黎约道:“很好。李…掌柜的请来没有?” 那人道:“已在路上了,如果没有耽搁,应该要到了,只怕李…掌柜的走大路,赶到前面去也未可知。” 黎约道:“不妨,李掌柜为人精明能干,他如能赶到前去,便证明这路上没有危险…” 话音未落,前面赶车的阿柯大叫一声,往车中一扑,将林芑云和那女子同时扑倒。只听外面“噗噗”声不绝于耳,四面八方无数箭激射而来,顿时便有数人躲闪不及,被插得似刺猬般,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倒地便死。跟着数十人齐声吆喝,从林中杀出来。剩下的几个人拚死抵抗,其中一人大叫:“快驾车走!快驾车──”乱叫声中,已被人砍成两段。 阿柯一跃而起,手中鞭子乱抽,驾着驴车向前猛冲。左边路上两人提着刀赶来,阿柯长鞭挥动,将一人抽翻在地。另一人一刀砍在车驾上,阿柯一闪,那人向前一扑,抱住车驾。 阿柯转过身,鞭稍一卷,正中那人眼睛。那人大声惨叫,剧痛之下手一松,跌落下去。驴车猛的一腾,从那人身上辗过去,顿时流血满地,眼见不活了。那驴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拉着车跑得飞快。 林芑云还未坐直身子,只听身边黎约大叫一声:“主公!”声音凄惶。她抬头看去,只见坐在靠后的黎自不知什么时候背上中了一箭,伏倒在车里。 她慌忙叫道:“扶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黎约已是满脸泪水,将黎自拖到林芑云身边。 林芑云摸出银针,下手如风,瞬间已封住黎自背后几处大穴,道:“不要紧,没中要害。” 前面驾车的阿柯沉声道:“拿我的剑来。” 黎约头皮一麻,往后看去,只这一忽儿,自己的家臣们已经全部被杀,数十人正飞也似的追上来。她四下里一打量,一把抓住靠在窗边的铁剑,便要给阿柯递过去。 林芑云突然从旁边一把按住剑,颤声道:“别…别拿剑!这些不是寻常强盗,你怎么打得过?赶紧投降,还有机会逃的,要是拿着剑,那便非死不可了!”说到最后,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8章 阿柯道:“拿剑来。” 黎约扯了两扯,林芑云放声大哭,抱着剑死不放手。正在这时,后面有人试图用鹰爪一类的东西抓住车子,拉得车子一晃,更有数人抓住车子外蓬,爬了上来。黎约更不迟疑,猛的一拳打在林芑云脑袋后面,将她击昏过去,这才拉出剑,递给阿柯。 阿柯转过身,劈脸一巴掌打在黎约脸上,直打得半边脸顿时青肿。黎约眉毛都不皱一下,似乎早知阿柯会如此行事,扑上去拉住缰绳,叫道:“你殿后,我驾车!” 阿柯擎剑在手,掂了两掂。他一言不发,一纵身翻上车顶。不知为何,黎约突地感背心一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小…小心…” “心”字一出口,便听见车后“啊…啊!”惨叫声不绝,跟着“砰砰砰砰”四声,四个爬上车来的人一一落地,奇怪的是没听见一声兵器相交的声音。有人大声叫道:“这小子棘手,先废了他!” 黎约虽是慌乱之中,也忍不住回头望去,正看见阿柯纵身跃下驴车,脚一着地,立时跌一大跤,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不起来,显是跌得不轻。她心中暗叹,想:“这小子虽是勇敢,终究身手太差,只怕凶多吉少。那少女倒是挺知道他的…” 四个人一拥而上,将阿柯团团围住。黎约不忍再看,转过头拚命抽打驴子赶路,只求阿柯能挡多久挡多久,自己能护着那青年离开。 阿柯长剑一递,刺中当先一人脖子,跟着斜挑,刺中左首一人脖子,剑身微斜,避开横着砍来的一刀,再向前一送,刺中使刀之人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反剑,剑身斜上,刺中身后那人的脖子。 这几剑快捷准确得无与伦比,四道亮光一闪,四个人中竟只有一人来得及出了半招,便全被刺中颈部要害。旁边的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浑然不知四人在这一瞬间已然毙命。待得跑了几丈远,听得身后“噗通噗通”一阵响,转过头来,只见到那个冒失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自己这边四个人整整齐齐倒在四个方向,脖子处鲜血狂喷。 众人顿时大惊,一起站住了。其中一个领头的眼睛睁得铜铃般大,说什么也不相信。呆得一呆,猛的狂叫一声,手中一柄六十斤重的厚背大刀舞得密不透风,合身向阿柯扑去。 阿柯微退一步,手中长剑干净俐落地往下一拉,那领头的便斜着横飞出去,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鲜血四溅,眼见不活了。 另一人凄然叫道:“老大!”手中长剑一抖,“嗖嗖嗖”地抖出数十个剑花,直向阿柯刺去。这一击内力十足,剑气激荡,站在离他两丈远的人也感到剑气逼人,不禁退后两步。 阿柯不退,反进,单刀直入,一长身已深入剑花之中,只听见那人惨叫一声,剑光顿息。他的长剑离阿柯头颈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然而一柄冰凉的长剑已从自己胸口处对穿而过,说什么也再找不到一丝力气递出这一寸,头一歪,翻倒在地。 站在边上一人手中长枪急刺,叫道:“我跟你──”阿柯闪电般回转身来,众人只觉眼前亮光一闪,那人喉头竟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紧接着的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呆得一呆,“噗”的一声,一根又粗又猛的血柱将他脑袋冲起丈余,等到跌下来,满头满脸已被鲜血覆盖,再也看不出模样。尸身兀自走上两步,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谁也没看清楚眼前这少年如何出的手,便有十一人惨死,连老大老二都赔了进去。这人出手之狠之快,众人也是刀口上滚惯了的人,今天这一幕却是生平仅见,稍微胆小一点的已是湿了一裤子。驴车的跑远,也没人去理会。十几个人手握刀剑将少年团团围住,然而人人心中说不出的惶恐,倒似觉得自己赤手空拳面对数十人、数百人一般,僵在当场。林子里刚才还杀声震天,此时已是一片寂静,只听见有人牙关咯咯作响。 阿柯眼睛无神的直视前方,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站着不动,周围的人一根小指头也不敢胡乱颤动,只怕哪里动一下,下一刻哪部分就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风卷着满地枯叶掠过人群。阿柯看看满地尸骸,突然一怔,似是想起什么事来,“铛”的一声,长剑坠地,重重太息一声,低头道:“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如蒙大赦,当下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各施轻功绝技,剎那间跑得干干净净,林中除阿柯外,已再无一个活人。 注:贞观十九年,唐军远征高丽,虽有胜绩,然而遇大雪而止,太宗皇帝不得不提前下令班师。其实太宗皇帝乃有史以来中国最有德行的皇帝之一,在他治下的二十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政同人和的年代,贞观四年处决的死囚竟只有二十九名,不是绝后也是空前了。 这么一位皇帝统治下,究竟有没有大规模逃难的事情呢?我翻了不少书籍,如资治通鉴、新唐书等,在太宗这一段几乎没有这样的记载。然而皇帝毕竟只是人,天灾人祸可不是以统治者仁德之心而定的,黎民百姓遇到了,除了等死便是逃亡了,再好的皇帝也管不到每乡每村来的。所以,姑且认为有这么样的逃荒发生罢。 说这么一位深受我尊敬与喜爱的皇帝的故事,偏偏要加上这么些悲观的东西,确实有些难。 第四章 生天 那天傍晚,阿柯驾着驴车,来到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歇脚。林芑云悠悠醒来,脑袋后面老大一个包,疼得她嘶嘶作声。她却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敲晕自己的,也不明白怎么逃出重围的。问到阿柯,阿柯只含含糊糊的说什么有人爬上车来,用刀柄打晕了林芑云,亏得自己机警,用药粉撒过去,弄翻两个人后,其余的人惧怕有毒,才没追上来。 林芑云对阿柯有这么聪明将信将疑,一双眼睛上下打量阿柯,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幸好黎约在旁帮腔,这才没再追问了。 黎自身上中的箭原本是从车篷漏进来的,势头大减,故而只伤到皮肉,并未及骨。阿柯替他剜出来,他虽疼得几欲昏倒,倒也硬气没哼一声。林芑云好不容易见到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大感兴趣,将阿柯赶到林中砍柴,自己在黎约的帮助下替他疗伤。 林芑云下起手来轻重不知,好坏不论,医得有滋有味,可怜黎自不堪其痛,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阿柯独自在周围漫不经心的砍了一会儿柴,便停下手来,看着逐渐黑下来的森林发呆。不一会儿,身后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去,却是黎约移步来到身后。她的长发用一根金色丝带系了,松松的搭在胸前,随着脚步在晚风中一飘一荡的,煞是动人。 阿柯舔舔嘴唇,也不说话,继续砍自己的柴。 黎约走到阿柯身旁,盈盈一拜下去,轻声道:“小女子代我家…家弟,谢过壮士救命之恩。若我与家弟脱得此险,必当重谢!” 阿柯也不阻拦,也不回礼,眼望旁边,道:“这没什么,大家都是逃命,也不用分什么救不救命的。” 黎约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阿柯,只觉这山野村夫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刚才驾车逃命,没有看到究竟阿柯是怎么退敌的,这等拚死博命的大事,阿柯却只字不提,好像生死与他无关一般。在车上阿柯那份镇静与果敢,黎约自问便远远不及,如果不是对自己十足把握,常人是决计做不到的。 然而这小子在林芑云面前却又说不出的笨拙,连说话都是结巴。这兄妹俩衣着破旧,形容憔悴,却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一个视生命如儿戏,唯一相同之处便是架子比皇帝老子还大。黎约摇摇脑袋,越想越糊涂。 她站了一会儿,阿柯却一言不发。黎约只得先开口问道:“今日敌人来势凶猛,不知壮士是如何退之的?” 阿柯眼望着远处渐渐露出山头的残月,过了好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我…我不会撒谎,也不爱撒谎。” 黎约会心一笑,似乎早就知道答案。她再拜一拜,转身去了。 晚上,黎自包好伤口,衣衫已湿透好几回了。他咬牙谢过林芑云,在车里沉沉睡去。阿柯将林芑云抱到火堆旁,与黎约一道吃起干粮来。 黎约咬了几口,满腹心思,怎么也吃不下,干脆坐在一边沉思起来。阿柯凑近了林芑云,关切地道:“你…你脑袋没事吧?” 林芑云瞪他一眼,道:“这点伤算什么?等明日几十个人追杀上来,那才有事呢!”她一拉阿柯衣襟,压低了声音道:“今日叫你别拿剑,为什么不听?这些人要的又不是我们,大不了投降叫冤,说是他们胁迫我俩赶车,不就行了么?这下倒好,无缘无故的便被人追杀了,你呀…”说着狠狠一拧阿柯手臂,疼得阿柯大叫起来。 黎约远远的说道:“林家小妹,这位小哥,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是我们拖累二位了。咱们就此别过,我与家弟向北走,你们只要尽力向南,当可平安走出这森林的。” 阿柯待要说话,林芑云已经一脸的义愤填膺,道:“黎姐姐说的什么话?这等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既被我们看见了,说不得,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的。况且黎大哥现下身上有伤,你一个人带着他怎么脱得了身?黎姐姐是嫌我们兄妹俩手不能敌脚不能跑,反倒给你们添负担吧?” 黎约道:“哪有这种事!你们兄妹俩能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这份胆色小女子自愧不如,这份救命恩情…怕只有来生再报了。只是追杀我们的人实是厉害,我们四人加起来,也不过是送羊入虎口罢了。这事根本与你们毫不相关,何必再多害人命呢?小女子请两位即刻离去,走得越远越好。这点银两,拿出来只怕羞辱两位,但小女子现下只有这些了,还请包涵。”说着一拜下去,站起来时手中已捧了厚厚一迭金叶子,少说也有二十几两,按当时市价,可换六七百两银子了。 阿柯见她出手大方,这么大票金子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觉吞口口水。站起来刚要说话,林芑云已是勃然大怒,道:“姐姐这么瞧不起人么?我们兄妹虽是出身卑微,却也不是那种见利忘友、自顾逃命的人!姐姐既这么看我们,明日便先死在姐姐面前,倒也省心!” 黎约深深拜下去,哽咽道:“姐姐错怪妹妹了,姐姐真是无颜见人…只是我们四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哪能说打就打?倒是有救援在这附近,然而我们又怎能逃得生天,去找救援呢?姐姐我…我…思之良久,苦不得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林芑云道:“岂不闻人定胜天,何况几个毛贼?他们看似气势汹汹,却连我们四人也逮不住,只怕现在也在哪里惶惶吧,哼哼。” 阿柯眼皮一跳,慢慢坐下来,道:“这些人能…能在密林之中,轻易找到我们,布…布下埋伏,如此料敌先机,倒也不能小瞧…” 林芑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今日我见到不少贼人身宽体壮,头发金黄,想必是西域那边的人。我听爷爷说,西域人擅长喂养猎鹰,在大漠上,就算隔着几十里地,也能从猎鹰行动上料知敌人所在,例无虚发。而且我还听说,西域人中有不少人长年打猎为生,练就的鼻子能闻出一、两里外的猎物气息。我们车上大包小包的药材,这气味只怕五里外他们都能闻见。说什么料敌先机,你当他真是诸葛孔明么,呸!” 黎约一下扑在林芑云身前,两眼放光,道:“这…这个我却没注意到…想来定是如此,难怪我们几次都没逃脱呢…可是,纵使我们知道这些把戏,也不能真刀真枪的与他们斗呀?我们的救援虽是厉害,但他们只是沿着大路行走,怎么才能吸引他们到林子里来呢?” 林芑云得意地道:“这就要看谁能真正料敌先机,出奇制胜了。”她抬头望望四周,又俯身下去,摸摸周围的野草,捏了一把泥土在手里把玩。阿柯偷眼看去,只见黎约紧咬下唇,左手抓住了头发用力往下扯,一张粉脸上全是冷汗,显是心中激动不能自持。 林芑云撅着嘴考虑片刻道:“此处位居低地,四周树木林立,这山中遍布泉水,可谓阴冷之处。我观察天象,明日必有大雾,我们趁这雾走,对方就算放出十只百只猎鹰也没用。” 阿柯道:“是么?要是真有雾就好了。” 林芑云横他一眼,道:“你不相信?” 阿柯抓抓脑袋,也捏一把泥土,拿到鼻子前闻闻,东看西看。林芑云知他看不出什么,不过装装样子而已,得意洋洋。 黎约沉思道:“有雾气自然最好…但如果对方有能嗅出味道的异人呢?” 林芑云道:“真要如此,正好报我头上这伤的仇!”说着摸摸头顶,恶狠狠地指着篝火道:“明日他们要想闻着气味而来,一定会翻动这篝火查找线索,哼哼,只需在里面放上几味药剂,待他们翻动时喷将出来,是毙命当场还是半身残废,可得看本姑娘心情了。” 她说得凶狠,阿柯知她只是小孩子气话,一笑而已,黎约脸色却突地变得苍白,呆得一呆,便即恢复,点头道:“果然是好法子…” 阿柯道:“可…可是,总这样在山里乱晃也不是办法,雾气总要散啊。待到太阳出来了,不是一样要被发现吗?” 林芑云道:“是啊,有猎鹰在,是个致命的威胁…对方只需守住了路口,一段一段搜过来,终究会找到我们的。这是逃命关键所在了…明日大雾,我估计当可维持到中午之前,我们提早出发,能有四个时辰可以利用。现在至紧要需要外援,否则凭我们几个,断断不能杀出重围的。”说着皱眉沉思不语。 黎约心中一动,向阿柯望去,却见他也蹲在那里冥思苦想,一脸焦急之相不似装的,不觉微感失望。 林芑云想了半天,突然抬起头来问黎约道:“黎姐姐,那什么…李掌柜的,他来能抵御这么多人么?” 黎约道:“能!肯定能,此人有万夫之勇,况且他尚有百来名好手相助,在这周围都是眼线。只是我们受敌人围攻,已偏离向西,他们一时间找不到而已。只要能让他知道我们的位置,短者半个时辰,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定会快马赶到驰援的。我们明日一早便向大路方向走去,幸运的话,大概能在雾散之前走出森林,那时召唤他便容易得多了。” 林芑云苦笑道:“能这么容易,我们也不必坐在这里了,索性今晚动身不更好么?这山林甚是险峻,这两天我们一路走来,到处是悬崖峭壁,除了这一条小路外再无另一处出口。敌人要找不到我们,只需前后一堵,我们便只有长翅膀飞出去了。明日大雾,敌人肯定会在路口按兵不动的,此计断断不可行。” 黎约脸色微变,林芑云却没注意,歪着脑袋看着阿柯,过一会又歪过头来,看着跳动的火舌,喃喃自语:“外援…外援…” 火中一块木柴“啪”地一响,林芑云突然大叫一声,道:“啊,我想到了!” 黎约与阿柯同时叫道:“怎样?” 林芑云却又犹豫了,道:“这…这法子虽然能吸引外援,却也同时能招来敌人…真是让人犯难…” 黎约脱口而出道:“放火!”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脸色大变,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黎约毅然道:“此为非常之法,能在敌人发现之前逃出去最好,实在不行,咱们在大路边上放火,赌上一把,总比坐着等死要好!林妹妹这法子虽是艰险,却也大出敌人意料,只要支持到李掌柜的到来,那就平安了。”一长身站起来,道:“今晚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便在此时,车中黎自“啊”的一声呻吟,黎约当即转身向车子走去。 阿柯刚要站起来跟过去看,被林芑云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林芑云眼中精光闪动,一脸怒容,不觉吃了一惊,复又蹲下来,却又不敢多问。 林芑云待黎约走入车中,方低声道:“这女人好生厉害!” 阿柯没想到她突然没头没脑冒这么一句话来,吓了一跳,道:“为什么?” 林芑云道:“此人三言两语,便将我们套住,替她出谋划策,手腕当真高…本姑娘原想连夜逃脱的,这下子说了狠话,还怎么走得了?这两人行踪诡秘,还自称什么卖丝绸的,什么兄妹…哪有带这么多好手出来经商的?哪有自己妹妹叫哥哥主公的?胆敢骗本姑娘…”说着咬牙恨恨不已。 阿柯心想:“你自己爱现,心甘情愿上了套,那有什么可说的?要是不争硬气,说了要走还不是一样?咱们不是兄妹,也不是采药的,不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么?”却不敢说出来。 夜里,林芑云与黎约俩人姐姐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在火堆边挨着睡了,阿柯坐在驴车旁,也凑合着打盹。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早已睡死过去,车中黎自也是鼾声阵阵。黎约翻来覆去想着这两天来的经历,一会担心明天能否顺利逃脱,一会又想这对古怪兄妹的事,怎么也睡不着。直挨到下半夜,只觉头脑中一片混沌,正待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驴车那边“叮”的一声轻响,似是兵刃之声,她吓得浑身一震,偷偷转头望去。 月光下,一道蓝荧荧的光一闪,黎约被这光照到,全身如临冰窟一般,不由自主打个寒颤,头脑顿时清醒过来,只觉一股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再定睛看时,见阿柯慢慢向林中走去,手中拿着的是他自己那把毫不起眼的铁剑。但这平时看似锈迹斑斑的铁剑,在月光照耀下却显得格外寒气逼人,皎洁的月光反射在上面,竟变成幽幽的蓝光。 黎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悄悄翻过身子,趴在地上,注视着阿柯。只见阿柯慢步走到林中,渐渐不见身影。突然林中飕飕几声,跟着“砰砰”几声沉闷的响声,似乎有人从树上落了下来。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叫着什么,偶尔有兵器相交之声,接着便有几个人粗声粗气的叫道:“…是我!” 透过层层树叶,黎约不时见到一道阴冷的蓝光闪过。这道蓝光一闪,便有人的惨叫声或是重物倒地之声传来。林子中有怒吼声,也有惊慌失措的叫声,间或更有骨胳断裂之声、鲜血喷涌之声,不绝于耳。自己这边只有阿柯一人,那死的自是围攻的人了。 黎约自问在尸骸遍地的沙场上也谈笑风生,使阴谋诡计,诬陷栽赃那是家常便饭,就算是亲手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睛,此时却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仿佛这耀眼的蓝光一闪,便看见林子中有阴魂升起一般。不经意间已是全身冰凉,手足止不住的乱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约昏昏沉沉,渐渐眼前模糊起来…突然间警觉,猛一撑地坐起身子,只见阿柯瞪着雪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黎约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自己一条性命已完全掌握在阿柯手心之中,怔得一怔,立时昂起头来,沉声道:“你要怎的?” 阿柯伸出手,顺着黎约脸上被冷汗贴住的一缕秀发轻轻抚摸了几下,道:“睡吧,没什么好怕的。”转身走到驴车旁,坐下便睡,不一会已鼾声大作。 黎约一听到旁边林芑云梦中呻吟,说道:“冷…冷…爷爷…”她转身紧紧抱住了林芑云,眼睛一闭,居然立时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大雾,五丈之外便不见人影。阿柯与黎约早早醒了,驾着驴车偷偷顺着小路走。林芑云与黎自兀自在车中埋头大睡。 黎约坐在阿柯身边,偷眼瞧着阿柯,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浑浑噩噩的人与昨晚那个诡异至极的形像合起来想,心中暗自想道:“难道昨晚是在作梦?”但自问自己实没有那个勇气去探阿柯口气。 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未见到敌人,黎约心中暗道:“果然被那小姑娘料中了,敌人挡在路的出口设埋伏。如果我们在边上烧火,敌人岂不是早一步赶到?”脸上阴晴不定。 旁边的阿柯突然道:“别…别慌,林…我妹子说了,点火当有点火的办…办法,敌人也不敢贸然攻过来的。” 黎约忍不住道:“敌人不敢贸然攻过来,怕是担心其他的事吧。” 阿柯脸上说不出有没有变化,淡淡一笑,道:“总之不用担心。我们且找…找一处地方,找些结实的木头,将…将车篷加固。” 黎约一震,道:“啊,是,弓箭倒是大患!”两人停了车,阿柯到林中砍了些短小结实的木材,黎约将自己一件厚实的布衣撕了,将木头紧紧绑在车篷内。阿柯又到一处山泉边,打了两桶水来,放在车里备用。 收拾稳当,林芑云与黎自才乱哄哄的醒来。两人皆行动不便,坐在车里,天南地北的瞎扯起来。黎自对江湖上的事几乎一窍不通,却对音律、诗文、棋艺、马术这些东西甚是在行,慢条斯理说些琴棋之类的东西,只听得林芑云两眼放光,大感兴趣。 又行了一会,眼见着雾气已开始慢慢消退,阿柯将车停在一处密林之中,自己偷偷到前面探探路。他一走,林芑云顿时魂不守舍,频频望着车外出神。黎自轻轻拍拍她肩头,道:“吉人自有天相,急是急不来的。林兄弟乃大义大气之人,一定没事。”林芑云觉得此人说话亲切,更有一种让人自然而然便相信的力量,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过了半晌,阿柯返回来,对林芑云道:“前面再有五、六里路便到大路了,从这里向南两里,有一处稀松的林子,地上长满枯草。” 林芑云道:“好!天助我也。我们这就动身,到那林子里放火去。”黎约忙道:“真的放起火来,敌人当会最先发现,你们不妨躲在这里,小女子愿与阿柯兄弟一道前去放火。” 林芑云道:“我们要待在火中,方可活命,在这里不是等死么?”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9章 黎自兄妹都是吃了一惊,道:“待在火中?” 林芑云得意非凡,伸手一拍,道:“正是!试想,火头一动,敌人肯定会知道我们在这附近,那有不赶紧搜捕的?待到雾气散尽,天上有猎鹰俯瞰,这么大的车,这么多的人,躲到哪里去?” 黎自右肩受伤,这个时候仍是左手拿着扇子,艰难的搧了两搧,道:“可是水火无情,只怕我们没等到敌人找到,自己先就烧死了。” 林芑云叹道:“你们这些贵公子,身在大城市里,哪里知道烧火的方法。我们先在林中圈出一块地方来,把周围的草尽数拔光,再在外面放火,火头便向外烧去,绝不会反着烧回来。这些人或是塞外人,或是武林中人,却未必知道这个放火的法子,见到火起,便如你们二位所想的,在周围搜查,那能料到我们在火圈中间?况且火圈中烟尘滚滚,任什么了不起的猎鹰,也不敢到上空来盘旋,这下子,空中的威胁也没了。只是这一来我们等于自囚牢中,只有把命全押在那李掌柜的身上了。不知他真的会来否?” 黎自击节赞道:“果然妙计!” 黎约也喜不自胜,连声道:“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过了片刻,林中突然浓烟滚滚。林芑云数人趴在隐蔽好的驴车里,看着十几丈外的熊熊大火,心中都是忐忑不已。为怕驴子受惊乱叫,早已将驴子赶走。 不一会,浓烟外数十人大呼小叫而来,围着火堆乱转。众人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外面的人转得片刻,有一人大声道:“这火绝不像是自行烧起来的,一定是那伙人为了叫援军,故意放的。他们定然不会跑远,躲这附近什么地方了,大家给我细细的搜!” 另一人嗡声嗡气地道:“小心这伙子人使毒!我们已有两个兄弟遭了道了,大家仔细着,可别到处乱闻乱摸。还有,那小子不知是那条道上的,真他妈厉害,一有发现,不可自己动手,记得要叫大家一起上!去吧!” 一阵响动,那些人各自分成几个组,四面搜去了。 黎自轻轻叹道:“今日如能获救,林姑娘是头功!想不到姑娘模样固然令人惊艳,这份心智更让人折服不已。”林芑云脸上飞红,转过头去,饶是她智计百出,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回答了。 黎约道:“主…说得是,小女子也是自愧不如。” 黎自回身对黎约道:“我本想不再见到杀戮,没想到反而害了…阿达他们,也累得你跟我受惊受累,想来真是羞愧。” 黎约慌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一片为百姓之心,天地可鉴!何况这些人只怕并非与在路上要拦住我们的是同一伙,小女子观察,这伙人俱是骁勇残杀之人,而且还有不少是从西域来的,似乎得到消息,要置您于死地…” 两人在后面絮絮叨叨,林芑云凑在阿柯耳边低声道:“瞧见没有?哪有姐姐对弟弟这么客气的?这男的看起来气度从容,只怕是什么官宦子弟,那个女的么?八成与他关系暧昧,否则怎么不直接称夫君,却自称什么姐弟?哼!哪有这么样子的姐弟的。” 阿柯听林芑云说话,句句把她自己给套在中间,什么“关系暧昧”,什么“哪有这么样子的姐弟”,却浑然忘了与自己也是假装兄妹,这些话反过来用在她身上,只怕她一句也驳不了。当下也不敢说破,只有暗自叹气而已。 这时正是十月间,秋高气爽,天气干燥,林中到处都是枯枝败叶,火势一起,再也没有停息的意思,“劈劈啪啪”一路烧过去,半个时辰时间,林芑云一伙人周围已烧了老大一块空地了。再过得大半个时辰,仍是没有援军赶来。 黎约不时抬头看看天上,自言自语道:“应该来了呀,难道真的过去了没有回来…”四个人的心又提得老高,林芑云更是心乱如麻,生怕根本没援军,那伙人最后毫无困难的围上来,自己一世英名岂不泡汤? 正想着,阿柯突然一指天上,道:“看那鸟…” 话音未落,“呜”的一声,一只箭已射到他面门处。林芑云从后面见到阿柯躲闪不及,那箭“噗”地从他右眼射入,重重钉在车驾上。她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声来,两眼一翻白,晕倒在车中。 黎约心脏几乎跳出口腔,全身僵硬,听见外面“飕飕”声响,数十箭向自己射来,偏是无法动弹半分,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阿柯向车中一扑,一下将黎约扑在车中。车篷上“砰砰”一阵乱响,箭像下雨一般射来,好在阿柯和黎约早将车篷加固,没有一只箭射进篷来。 黎约被阿柯抱住了,心中又惊又喜,一时说话声音都颤抖起来,道:“原…原来你躲开了!” 阿柯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动!” 只听外面喊声震天,数十人围在火场外大声吆喝,其中一人道:“大哥果然料事如神!这些人居然如此大胆,跑到火场中待着。”另一人道:“这叫自己送上门,哈哈,哪有这么便宜便把老子骗过去的?”又一人道:“这些人在大哥面前耍小聪明,那自然是班门弄斧…这票生意一做,看贾老二还有什么屁话说。说不定这个迎春院的姑娘,统统赏给大哥,哈哈哈哈…”口中不干不净起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那大哥道:“就是这样,用箭指着他们,再别叫他们跑了。妈的,老十三和刘爷他们的帐可得好好算算。左边的,赶紧着把火灭一灭。”十几个人齐声应了,拿着树枝拍打起来。 一个人甚是小心,说道:“只是昨天可摹达那边好像连着死了几十人,这里面怕有高手罢?” 另一人笑道:“高手?屁都不是!高手还这个熊样?可摹达那伙西域来的人,看到这里面还有两个水灵灵的姑娘,恐怕是受不了中了邪吧?这待会可得请大哥好好…嗯…见识见识…说不定大哥威风八面,破了…嗯…邪呢?” 有人道:“老烟张这话说得实在,我听可摹达那边逃回来的人说,这里面那两小姑娘看起来还真是水,就不知道摸起来怎样…”周围的人一阵淫笑。 阿柯觉得怀中黎约身子一阵颤动,知道她害怕受这些人羞辱,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道:“别怕…待会在车里别动,我自会…动手。” 黎约已知他决意在最后关头杀了自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东边有人大呼小叫,随即传来兵器相交之声。有人大叫:“什么──啊!”“唰唰唰”数声枪响,十几个人几乎同时惨叫起来,顷刻间复又归于寂静。 围在火圈外数十人顿时紧张起来,那带头的大哥道:“是哪条道上的兄弟,来此贵干?在下五虎山赵责平,敢问尊姓大名?”一面使眼色叫弟兄们准备弓矢。 东边有人纵声长啸。初时声音尚在二三十丈外,瞬间便已近到火圈边上。那老大心中大惊,暗道:“来得好快!” 正想着,“呼”地一声,一匹身披黑甲的乌斑马从一丈来高的火墙中一跃而入,马上骑着一员二十来岁的年轻将军,身长七尺有余,白银盔甲,手握一枝银枪,背上背一张铁胎弓,却未见带箭囊。那乌斑马从火墙之中穿过,浑若无事,落地时溅起一地烧焦的黑灰。 马上小将一张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在火光照耀之下犹如天神一般,竟视周围数十人如无物,看看赶到场子中央,一拉缰绳,乌斑马在疾驰中说停便停,四蹄一直,立时便如山一般稳稳站住。那小将一长身跃下马来,伸手在马背上一拍,乌斑马长嘶一声,复又从火墙中钻了过去。 那小将回转身来,对着驴车大声道:“微臣李洛,奉主公之诏,前来复命!”这一声中气十足,即便离得三五十丈开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四下里顿时一片肃静。 黎自在车中一动,便待坐起身来,黎约道:“主公小心,待妾身回复即可。”挣脱阿柯怀抱,坐起身子,先整整衣衫,方不紧不慢地朗声道:“李洛,主公数日之前便既召你,为何此时方到?现在形势危急,不可解甲回话。” 李洛大声回道:“微臣死罪!微臣于日前赶到前面驿站,并未见到主公,知主公陷于宵小围困之中,连日在这一带奔走寻找,并无一刻或敢下马稍息。今托主公之鸿福,让微臣见到烽火,才得以飞骑赶来。待微臣尽除鼠辈,再请治罪!”说着抱拳一躬。 黎约慢慢道:“很好,治罪的事主公自有决断。现下这些人对主公竟敢有不忍闻之妄言,传言出去,恐有失我…大唐之威严。李将军看着办吧。” 阿柯心头一跳,知道黎约被刚才的话激怒,已动了杀意。身后黎自太息一声。 李洛道:“谨尊…”话未说完,四周一阵密密麻麻的弓弦之声,数十枝箭同时向他射来。李洛大叫一声,手中银枪一抡,立时舞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场中间一团快捷无比的银光晃动,竟将射来的箭一一挡住。射了一阵,场外的人忙着换箭,射进来的便不再是数十枝的,只有三五枝同时射到。 李洛手一顿,那银光瞬间便定了下来。阿柯心中又是一跳,心道:“这人好深厚的功力…” 李洛将枪往地上一插,手一翻,已将铁胎弓握在手里。此时射来的箭他根本瞧不在眼里,或站着不动,或稍稍一斜,这些箭碰到他的银盔甲,半点也射不进去,只插在旁边的地上。不一会儿,他身边地上已插得像刺猬一般。 阿柯不由得动容,暗道:“寻常人穿了这盔甲,也必被射穿了。这将军眼力极准,竟接着转身之势,将飞来的箭势懈去。要练到这种地步,恐怕他的内力更强,说不定便是普通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这般情景…这人委实可怕…” 李洛一边挨着箭,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过一会儿,突然声音拔高,道:“五十六、五十七…六十一、六十二,好,够了!” “了”字普落,他已顺手从身旁抓起一只箭来,铁胎弓拉得满满的,“呼”地一箭射去,三十丈开外一人大叫一声,被射得腾空而起,跌落到一丈之外去了。此箭甫离弓身,李洛手中已又是一箭搭上,脱弦而出,如此连珠般一箭连着一箭,几乎是后一箭头连着前一箭的尾。 众人眼前一花,还未看清楚状况,周围惨叫迭起,已有二十几人中箭身亡。他射出的箭固然快得匪夷所思,更可怕的是箭无虚发,力道又大得惊人,往往被射中之人还被带着飞出一两丈远,或头手断裂,或洞穿身子而过。有时更是同时射出三只箭,便有三人同时中招,一起叫出来,还以为是一个人在惨叫。 一眨眼工夫,四周已有数十人毙命当场,剩下的人魂飞魄散,拚了老命往林中钻去。阿柯与黎约两人看得气也喘不过来,心中砰砰乱跳,手心里全是冷汗。黎约素来知道李洛带弓不带箭,一直以为是有从人替他带,今日才知道,他竟是让敌人帮着带箭来使。 李洛叫道:“还有十一人。”顺手在旁边一扯,拔出十只箭,呼啸一声,乌斑马立时从火中转出。 李洛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驾着马东西奔走。只听丛林中嚎叫连连,这些人分开四散逃亡,竟给他一一追上,也不答话,“噗”地一箭射过去,劲力到处,多有将人钉在地下,甚或钉在树上,更有两人合着中了一箭,哼也不哼一声,串在一起见阎王去了。 李洛纵马回来时,场中已无一个活口。饶是黎约自命强悍,此刻也是脸色苍白,勉强对他一笑,道:“李将军辛苦了,还不过来面见主公?” 第五章 太子 李洛翻身下马,将铁胎弓往身后一背,走到车篷前五丈左右站住了,双膝跪下,头盔重重叩在地上,道:“臣,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参见大唐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言一出,阿柯全身剧震,如中雷击,顿时呆了。黎约见他样子,只道他被黎自的真实身份吓着了,向他微微一笑,转身扶着黎自出来。 黎自经过阿柯身边,笑道:“我便是李治…”见阿柯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也不下跪行礼,也知道他是惊住了,拍拍他的肩头,由黎约扶着下了车子。 此时东面一阵人声喧天,大群侍卫太监扛着銮架金瓜,争先恐后涌过来。当先一名太监先一步叩下首去,众人也忙不迭跪了,跟着那领头的太监三呼千岁。李治在一张众太监抬上来的御用紫藤椅上坐了,待众人呼完,方道:“平身罢。” 数十名侍卫立时便站起身来,众太监却纹风不动。领头的太监在地上又重又响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泣道:“小人死罪!太子殿下仁义通天,恩泽四方,为黎民百姓计,竟自入不测之险境,为苟且之辈所困!小人等擅离殿下之左右,而令太子染尘,这实是万死难辞之罪!幸得太子鸿福齐天,正所谓正极之邪远,德高而佞卑…”拖拖沓沓说下去。 小人自然是该死,太子殿下自然是临危难而面不更色,处绝境而泰然自安之类,都是题中应表之意。如此一来,倒成了太子爷为百姓涉险,一干臣子找了两三天才找到主子乃天命所然,云云云云。众侍卫这才恍然大悟,慌忙间又乱七八糟跪了,一面暗骂自己不识好歹,罪还没认便大摇大摆的站起来,一面又暗自痛恨这么好的话竟让这阉人抢了先机,搞得好像能找到太子爷是他的功劳一般。 李治道:“此次事件,实是我一时大意,而令众卿家担心了…” 那太监一张老脸哭得扭曲不成人形,在地上连连叩首,干叫道:“殿下如此说,小人唯有一死以报殿下厚恩!主辱臣死,天经地道!小人等未尽保护之职,实是死罪!殿下大义,背负万亿生灵之重责…”又是一连串的说个不停。众侍卫听他将守卫之责都揽到自己头上,心中大怒,嘴上虽不敢说,肚子里老乌龟、老阉狗早已骂了不知几百几千遍。 正在一片乱哄哄之时,突听一个少年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道:“太子…便是这么了不得的么?”声音虽不大,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却在一干歌功颂德之声中显得尤为突出,人人均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全场忽地出奇的寂静,众人心中惊疑万分,抬起在泥地里叩得满是泥浆的头,往旁边看去。 只见十几丈开外,一个平头百姓模样的少年手握长剑,脸上表情似喜似悲,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治,慢慢走近,口中喃喃的重复道:“太子…便是这么了不起么?” 当此危机时刻,只听一阵抽刀拔剑之声不绝于耳,众侍卫争先恐后跃起身来,纷纷叫道:“何方刺客!”“保护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别慌!”“让我来挡他一剑!”当真人人奋不顾身,将太子牢牢围住,一干太监们在惊呼声中已被赶到一边,顿时气焰给比了下去。 黎约道:“阿柯,还不过来面见太子殿下。你保驾有功,太子殿下必有重赏。”暗地里推一把身前一名侍卫。那侍卫甚是机警,走上前去,伸手去夺阿柯手中的剑,道:“面见太子殿下,刀剑统统…哎呀!”一声惨叫,翻身向旁边倒去,众侍卫还未看清楚怎么回事,“噗”的一声,一只断臂从空中掉下来,斜着插入泥中。 众侍卫大惊,更有几个脑袋瓜动得快的又惊又喜,心道:“此番功名成矣!”立时便有三四个人向阿柯冲去,口中大叫:“我跟你拚了…哎哟!”“哎呀!”后面的人只觉眼前似乎什么亮光闪了一闪,却又看不真切,当头数人已向两旁倒去,身上鲜血狂喷。 一个侍卫刚才乱中被人推了几把,落到最后,心中正又急又气,不料眨眼功夫自己面前已空无一人。他也不及细想,一招得意之作“凤舞平阳”向阿柯砍去,姿势倒也优美好看。 这一招堪堪使到一半,后背上一紧,已被人抓住盔甲,跟着一股大力将他拉得向后飞去。他心中大怒,一句操奶奶已溜到嘴边,口刚刚张开,却觉喉咙处一热,一股鲜血激射而出,模糊间听见李洛声音在自己身旁响起“阁下好快的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阿柯道:“太子…原来,他便是…是太子…太子…”向前走去。 李洛使一个眼色,几个侍卫心惊胆颤的绕到阿柯身后,抢回几名受伤的侍卫。李洛扬声道:“阁下请止步。”手中银枪一挺,向阿柯右手长剑指去。阿柯更不答话,身子一侧,长剑斜刺李洛肩胛。李洛枪身一抡,以“扫尾鞭”击他中盘。 阿柯不退反进,剑指李洛额头要害,这一下角度与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李洛的枪必然击中他腰间,然而阿柯的剑也必中李洛额头,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只是阿柯中了这枪不一定会死,李洛却非死不可。 李洛道:“好剑法!”突然双脚飞旋,面朝阿柯凭空翻了个身,阿柯这一剑眼看便刺向他脚踝部位。阿柯见势奇快,就势斜劈,变剑为刀砍他胸腹,李洛叹一口气,枪身只得在地上一点,身子横着飞出一丈,躲过这致命一击。 李洛刚一落地,双脚一顿,腾身而起,一招“雪里飞花”使出来,顿时化出数十个枪花,居高临下向阿柯刺来。这是他平日颇为得意的一招,自打练习起,三年之内,同族内一干同辈均在此招上被他比了下去,甚至连长辈也不是他对手,才得以二十几岁便身居左飞卫之职,乃当朝最为热门的几员青年将领之一。此招的诀窍在于“虚虚实实,非虚非实”八个字,初使出来时看似数十个枪花,其实每一个枪花均可立时变为实招,叫人实是防不胜防,躲无处躲,厉害非常。 阿柯一稳身形,举剑向上。在这强烈的冲击下,剑身竟纹丝不动,剑尖直指枪杆中心。李洛心中一凛,只觉这一剑似一道墙般,将枪花分为无数块。自己一枪、两枪、三枪…每一枪刺出,必然要击到剑上,而对方的剑也必然会顺势而上,正中自己胸口要害处。对方只需向后一步便可避开致命一击,自己却身在半空,已无可借力转身。 他也端的机智过人,在这千钧一发当口,左手猛击枪杆,银枪顿时掠过阿柯头顶横飞出去,自己借势闪到一边。他不等身子落地,已斜飞出去,枪还未落地便伸手接住。这番比斗表面看来他虽是落于下风,但其心思与身手快捷异常,周围侍卫们都是一声叫好。阿柯似与这打斗无关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向李治走去。 李洛稳了一稳,突地暴喝一声,震得众人耳朵里都是一阵轰响,手中长枪化为一团银光,合身向阿柯扑去。阿柯一剑刺出,这团银光已闪到一旁,阿柯跟着横切,银光又已散开,竟是围着阿柯旋圈子,不时一枪刺出,一击不中,立时又快速旋起来。阿柯瞧也不瞧他,仍缓缓向李治走来,间或刺出一两剑。两人一快一慢,却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他二人打斗多时,居然一声兵器相交的声音都没有,倒似各自在练习一般。周围众侍卫已看得目眩神驰,知道这二人如此相斗,每一击都全力以赴,稍微差得分毫,不等招数变老便立刻改换杀着,只要有一个疏漏,立时便是杀身之祸,比之寻常“乒乒砰砰”一气乱打实是凶险太多了。 看到阿柯一剑刺出,或是李洛在急速旋转中突施冷枪,侍卫们心头都是不由自主的一跳,想道:“这一枪好不厉害…这一剑好快好准…原来竟可以这般使剑…李将军闪避得真是匪夷所思,换了是我,只怕十个脑袋也一齐被砍了…” 此时两人越打越近,两三丈外的人已感到银枪劲风刮面。看着这枪尖剑光的在自己眼前飞舞,稍不留神,削掉谁的脑袋那可谁也说不准。众侍卫心中惶惶,却又不敢公然临阵脱逃,当下有人威风凛凛地叫道:“跟我来,保护太子殿下!”众侍卫齐声大喝,护着李治走得远远的,在一旁摇旗吶喊。 渐渐地阿柯走得越来越缓,终于站住了脚步,出手越来越快,东劈西刺,众人几乎已看不到剑身,只觉几道亮光在阿柯四周盘旋。李洛却越打越慢,那团银光早已不见。往往见他长枪一横或是一刺,便有几道亮光在枪身周围晃过。两人交手至今,兵器仍是一下也未相交,但阿柯被李洛阻住不能前进却是人人看得见的事实,当下便有数十个侍卫大声叫好,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心道:“今日若不是李将军在,大家伙只有把老命拚拼在这里了。” 更有不少人觉得,即便把老命赔在这里,恐怕也阻止不了这少年,到时候自己是忠心卫主还是脚底抹油,倒是颇费思量。 李治只看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叫道:“爱卿,切勿伤了这位小兄弟。” 李洛长啸一声,向后一纵,长枪缓缓收回身边。他不打,阿柯便也住手。李洛道:“阁下身手好得让人吃惊,不过阁下马上便要输了,刀枪无眼,末将还是劝阁下就此收手,放下剑,与我一道面见太子殿下如何?” 阿柯远远望着李治,眼中神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怒,呆呆地说道:“太子…他便是太子。”竟不理李洛,迈步向李治走去。 李洛长枪一挺,向阿柯面门刺来。这一下枪速比刚才慢了许多,整个枪身却微微颤动,显是已用上内力。阿柯想也没想,后退一步,道:“比内力么,我这点皮毛可不敢与你比。” 李洛道:“既如此,放下剑,与我一道面见太子!” 阿柯摇摇头,说道:“太子…他是什么太子…” 李洛急道:“看枪!”声音中灌入内气,顿时将阿柯的话掩掉,长枪再向阿柯面门刺去。阿柯剑身一晃,已贴上枪身,顺着枪杆向下疾斩,眼见李洛手掌便要中招。 李洛暴喝一声:“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枪身中段突地爆开,竟是他以上乘内力硬生生抖断银枪。阿柯长剑亦被震得飞起数丈高。前半截枪身在这股大力下往前疾刺,“噗”地一下,贯穿阿柯右边肩胛。 李治“哎呀”一声,道:“李将军!不可伤他性命!” 黎约忙道:“太子勿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看李将军已经很是留手了。” 阿柯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呆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道:“好…内功。”他伸出左手,在胸口连点几下,想要封住穴道,不让鲜血流出来。然而双手颤抖,一点力也使不上,况且穴位也认错了,怎么也止不住血。李洛一抱拳道:“阁下伤重,让末将试试如何?” 阿柯嘴角流出血来,兀自笑道:“我…我…老是记不住,哎…她…她…又要骂我了…哈哈。”李洛上前两步,右手伸出,几下便封住穴道,道:“阁下请到这边来,末将有上好的治伤药膏。”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0章 阿柯笑道:“不用了…咳咳…谁…谁有她的药好…”看看李治,迈步又向李治走来。这一下他手中无剑,众人却也不敢拦他。 李治道:“阿柯,快来治伤…你要见我,为何又非要带剑不可呢?” 阿柯一瘸一拐的走着,跨一两步便吐一口血,周围人见他这个样子诡异非常,也不敢上前拿他。好容易挣扎着上了山丘,在离李治三、四丈远的地方站住,痴痴的看着他,道:“你便是太子?你便…便是…太子?”他胸前胸后的衣服已被鲜血染透,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治,生怕一眨眼睛,他便消失了一般。 李治见到这番情景,心中惊疑不定,本待想上前拉他治伤,这下也不动了,道:“正是…” 黎约在后面眼神频频闪动,指挥众侍卫将阿柯悄悄围了起来。 阿柯脸色惨白,身子抖个不停,眼光闪烁不定,状如中魔。他看了一会,突然仰天大笑,道:“你便是太子…太子便是这么了不起,哈哈,哈哈…哎呀…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他一笑起来,牵动伤口,顿时鲜血乱喷。李治吓了一跳,慌忙中便向后面奔走。众侍卫一涌而上将阿柯团团围住。阿柯虽身受重伤,却仍是无一人敢上前招惹他。 阿柯笑了一阵,伸手抓住露在外边的枪柄,用力往外扯。但枪头被肩胛骨挡住了,怎么也扯不出来。阿柯笑道:“李洛…帮我扯一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李洛却已挤进人群来,从后把住枪头,扶着阿柯肩头,猛地一扯,一股鲜血顿时喷了他一头一脸。阿柯向前跪倒,一手撑地,一手反过来抓住李洛,吐着血道:“帮…帮我…” 李洛感到周围数十双招子正直楞楞地盯着自己,然而这少年短短一句话却像重锤一般砸在心头,身不由己便蹲了下来,伸手抵住阿柯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的送进他体内。周围侍卫们看着,似乎也觉得给这少年治伤乃天经地道之事,谁也没有开口。有两三个心中觉得大是不妥,但看看旁边躺着的几个兄弟,又费力的噎着口水把已到嘴边的话吞进肚子里去。 过了一杯茶的时间,阿柯长出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我走得了了。”挣扎一下,旁边两名侍卫不由自主上前扶他起来。 阿柯道:“李治呢…太子在哪里?”他前面十几个人忙不迭纷纷向旁边让去,只见李治站得远远的,正怔怔的看着这边。 阿柯笑道:“哈哈,哈哈,太子…原来是这般了不起的…”转身便走。 李治远远地伸手叫道:“阿柯…” 黎约在后面一扯他的衣袖,轻轻道:“殿下,此人背景大不简单,我们还要赶赴洛阳拜见皇上,已经耽搁不得了…”李治一怔,慢慢收回手来。 阿柯蹒跚着走到自己的剑旁边,费力的拿起来,又蹒跚地向车子走去。一路上几步远处便是一两滩血迹。他这般拚命走过来,伤了数名侍卫,自己也身受重伤,却只看了两眼,大笑两声,便即回头,众侍卫们又惊又怒,但李治既不发话,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他走远。 黎约在后面道:“此人保驾有功,太子殿下赐金五十,御马两匹。”早有太监跑上前去,将两匹高头大马套在车子上,又捧了金叶子进去。阿柯慢慢走到车边,也不阻止,也不道谢。待马套好了,他挣扎着要上车,手一软几乎跌下来。远远的众侍卫们都是“喔…”的一声低呼。两个太监慌忙上前把他扶到车上。 阿柯提起鞭子,虚抽一下,马蹄哒哒作响,拉着车子向西而行。直到走入林中,他始终没再回头看一眼。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黎约道:“太子殿下身上有伤,耽搁不得,这便立即动身前往洛阳。传令下去,沿途郡县约束境内民众,这几日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聚众闹事,违令者以犯上论处。调两千重骑兵护驾,飞马传张太医等速来候旨。”她吩咐一句,便有一名侍卫领命而行。太监们忙将李治扶上马车,小心安顿。侍卫们忙着拉马赶车,乱做一团。 黎约走上两步,望着阿柯去的方向凝望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李洛听令。” 李洛在身后一躬,也低声道:“微臣在。” 黎约摸着自己的长发,缓缓道:“那车中有一女子,双腿似有残疾,擅长医术与使毒…此人极是精明过人,智计百出。不过我观她性子急躁,于人情世故方面显得嫩拙。我要你将殿下护送到洛阳后,亲自动身把她请来。记住,是请,务必要让她心甘情愿为我所用,懂了吗?” 李洛道:“属下明白。只是刚才那个少年…倒颇为棘手。” 黎约道:“你观此人如何?” 李洛踌躇一下,道:“此人剑法犀利,确是高手,只是…” 黎约道:“我明白你的顾虑。此人行为古怪,举止放任,绝不是个可以收买的料。况且他来历必不简单。我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洛道:“是。属下自当勉力而为…” 黎约一笑,道:“李洛,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妈起来了?啊…是了,你是怕伤了他,太子将来问起不好交差。”她略顿了顿,转头看着众太监们簇拥着李治上车,慢慢道:“放心,有我看着呢。能让他知难而退当然最好,实在不行…哼,那也只好怪他命薄了。” 李洛眼中精光闪动,却不言声,低低地叩下头去。 阿柯驾着车在林中越行越远。他握着缰绳,却任由马儿自己乱跑。渐渐的已进入密林深处,路上杂草丛生,树根横布,道路崎岖不平,车子上下颠簸得厉害,阿柯肩头伤口处血渐渐又冒了出来。 他想到要点穴,否则血这般流下去,过不了多久必死无疑,然而身体里的力气随着鲜血一点一点的流出去,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来。他心中一片茫然,嫉妒、高兴、痛恨、失望、委屈、兴奋、悲伤,统统一股脑在心里翻腾起来,说不清是该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还是该大笑大跳,只是失神的望着前方密密的丛林。 他心里想着:“太子…我总算是看见他了,原来…他长这么个样子…原来他便是太子…原来黎自便是李治…我…我却救了太子…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不是一直想要杀他吗…伯父想要杀他,母亲也要他死…然而我却没有杀他…为什么?为什么…” 车子一晃,向路边走去。阿柯茫然的想要举起鞭子赶马,却不想牵动伤口,顿时钻心的痛。他想:“对了,是那个李洛…李洛不让我杀太子。他是太子,他手下能人可太多了,我…我…我只是孤身一人罢了。我受伤了,我打不过李洛…他太厉害了,简直不是人,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高手…单是与他比试招数便比不过,如果他早使上内力,我恐怕连半招也挡不下来…不错,不错…是李洛阻止我动手的…有他在,我怎么杀得了太子?” 喉咙口一甜,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哇”的一声吐出到前面马背上,眼前金星乱闪,几乎快看不清前面的路。他费力地抓住身旁的车驾,勉强自己坐直了,心道:“我不能歪着坐…要是让他看见了,岂不是更看轻我了…不,我不要他看不起我…我…我…我…与他相比,我只是个穷小子罢了,他是该当看我不起的。哈哈,阿柯,你想要比什么呢?比诗词歌赋吗,比琴棋书画吗?哈哈,哈哈,你是连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的…比剑法吗,他是太子爷,怎会跟你比什么剑法…日后他登基当了皇上,手那么一指,自有千军万马为他卖命,我有什么可卖的吗…我只是个为保命而杀人的杀手而已…不错,我是杀手…看着他,我却一点杀心都没有,为什么…如果李洛不拦我,我会杀他吗…我真的下得了手杀他吗…哈哈,哈哈,阿柯,阿柯,阿柯!你…你…真是没种!伯父死了,妈妈也死了…你自己死了吧!你死了倒干净了!哈哈,哈哈…” 突然身后一声惊呼,正是林芑云的声音,阿柯心中一震,头脑顿时清醒过来,想道:“啊,是了,还有林芑云…她、她、她…她脚动不了,我要死了,那可…那可…” 只听林芑云尖叫道:“阿柯!阿柯!你没死?”向车头爬来。阿柯使尽全身力气也转不过头去看她,只道:“没…没有…没有…死…”到最后话也几乎说不出来。 林芑云惊道:“你怎么了?啊!你…你周身都是血,阿柯,你受伤了?”声音哽咽。 阿柯暗自深吸一口气,拚着最后的力气拉住缰绳,慢慢将马车停下来。他说:“林芑云!” 林芑云拚命爬过来,一边哭道:“阿柯,阿柯!” 阿柯道:“林芑云…你…你,可不要让我死…”眼前一黑,向后翻进车厢里,再也没有知觉。 漆黑的天空上,嵌着几颗小小的星星。晚风吹过,阴冷的雾慢慢从地上升起。 阿柯跪在泥地里,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望着十几步开外正抱着只烤鸡大快朵颐的伯伯,使劲吞了吞口水,却没说话。他知道,即便自己立刻死了,没够惩罚时间,伯伯也是不会抬起眼皮看上他一眼的。 他肚子里早上还如雷鸣一般叫,现在却一声也没有了,也不再撕心裂肺的痛。阿柯自懂事起便常常受到这样那样的惩罚,三天两头的,练剑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不给饭吃,倒也颇有经验,知道暂时过了最难受的一关,只待明日早上最后一次疼痛过了便好了。如果自己现在再表现好一点,又碰巧母亲来了,说不定今晚睡觉前就可以吃上一顿。 想到这里,他又透过打碎的衣服摸摸身上的鞭痕,不少已开始结疤,看来是要到头了… 正在这时,伯伯拍拍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阿柯觉得伯伯出奇的高,他颤抖着拚命仰起头来,仍是无法看到伯伯的脸,黑漆漆的天上,仍然只是那几颗星星,还有自己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像纱一般掠过… 伯伯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阿柯,阿柯…你要去杀谁?阿柯,阿柯…谁是你的仇人?” 阿柯哆哆嗦嗦的答道:“是…是…太子…是太子…” 伯伯的手慢慢伸过来,摸到阿柯头顶,接着顺着阿柯的脸慢慢向下摸去,问道:“你要杀了他吗?阿柯,你是不是应该杀了他?” 阿柯恐惧得闭上眼睛,只觉那手像死尸一样冰冷,颤声道:“是…是…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太子…” “是吗…”伯伯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阿柯觉得眼皮外有什么东西晃呀晃的,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突然间,伯伯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暴怒道:“为什么你要放过他!为什么不杀他!阿柯!”使劲一捏,肩部顿时如裂开般剧痛。阿柯大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睁开眼来。 只见眼前一片黑暗,自己似是躺在车里。他怔得一怔,才明白原来刚才只是作梦。然而肩头剧痛却不是假的。阿柯呻吟一声,伸过手去,摸到伤口处,发觉已被人用布紧紧包了起来。 便在此时,眼前一亮,有人拉开了车帘。阿柯眨眨眼睛,只见林芑云伸进头来,喜道:“阿柯,阿柯,你醒了!”随即转过头去,听她啧啧连声,似乎在吆喝让马停下来。过一会儿,车身一震停住了。林芑云撩起车帘,半边身子探进来,对阿柯道:“你终于醒了!” 阿柯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大是奇怪,道:“你…你干嘛…哭了?” 林芑云脸上一红,道:“呸!你以为我担心你么?我是见你昏睡整整三天了,要是连你也治不好,传出去本姑娘一世英名可就砸了。呼,好在老天爷总算是有眼的…” 阿柯道:“三天?啊…是了,一向都是三天的…是你在赶车么?” 林芑云挽挽袖子,道:“不是本姑娘是谁?你当自己是老爷,仆从成群么?”借着阳光,阿柯见到林芑云脸色苍白,头发蓬乱,额头上还有老大一个包,自然是驾车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去摔的,当下歉然道:“唉…累妳受苦了。马车不…不好驾吧。” 林芑云鼻子一酸,一低头忍住了。她用手绕着衣服上的丝结玩了一阵,突地从腰间拿起一根绳子,得意地道:“看看,本姑娘聪明绝顶,还有难得到我的?我用这绳子绑在车上,再怎么也颠不下去呀。” 阿柯勉强一笑。林芑云手脚俐落的解开绳子,爬进车来,道:“你三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吧?”拿出干粮来,递到阿柯嘴边。 阿柯道:“看…看来你没饿过饭呢…先要喝…喝点水,才能吃得下这么干的东西。” 林芑云是真没饿过,口中却道:“我怎么没饿过,我…唉,你这人真是麻烦,我干嘛跟你争这个?”翻东翻西找到水壶,挪过来将阿柯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让他饱饱的喝了几大口,这才将干粮撕碎了,递到他嘴里。 林芑云一边看他吃,一边摸着他的头发,轻轻道:“你的伤并非致命,只是你流了太多的血,是普通人恐怕早死了。亏得你自己点了穴道,没让心肺受损…你总算是记住了我教你的。”说着拍拍阿柯的头,以示赞许。 阿柯脸上一热,好在失血过多,也看不出来。他嚼起来牵动伤口,只吃了半个饼便不吃了。林芑云待他吃完,又喂水给他喝,道:“放心,幸好咱们车里备的药还算齐全,本林国手亲自出马,这性命是没问题了,只需好好调养一番。你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你中了一箭,你怎么又没死?黎自他们呢?那些强人呢,怎么都不见了?你这伤又是哪里来的?” 阿柯头枕着林芑云的腿,觉得好不舒服,叹一口气,道:“那箭射…射到我耳朵边上,幸亏我机灵,躲过去了。你…你晕过去时,有好…嗯…有十几个人围了上来,幸好此时那个什么李…李将军赶到,救了咱们。” 林芑云道:“李将军?那些人当真是官府的?” 阿柯道:“是呀,他们是…嗯,他们是长安城里的贵…贵族,好像…是什么王爷…” 林芑云抬起手来,“啪”地一下拍在阿柯的脸上,点头道:“我说吧,哪有一点江湖气都没有,还出来卖丝绸的呢。车子里那些金叶子便是他们给的了吧,哼…一出手就是五十两,想在本姑娘面前充阔么…然后呢?他们便走了吗,你又是怎么受伤的?” 阿柯道:“他…他们见那个李将军赶到了,自…自然跟着回长安去了…我也不愿跟他们有什么交情,便…便各自分手走了。” 林芑云道:“是啊,他们是达官贵人么,我们这些老百姓,原犯不着与他们论交情的。”想到黎自的翩翩风度,却也略感失望。 阿柯歇口气,搜肠刮肚,想要说一段不至于使林芑云起疑心的话,苦着脸道:“然后…然后…咳咳咳…我驾着车走了一段,却…却遇到两个逃…逃脱的强人,刺了我一枪,我…我我…拚命驾车,好容易跑掉了…” 林芑云却没怀疑,点头道:“好狠的一枪,从胸前刺来,把你的肩头都贯穿了。幸好没伤到骨头…”突然脸一红,闭嘴不说了。原来说到阿柯的伤,她突然想到给阿柯治伤时,自己力气太小,不得不紧抱着阿柯,将他从车前驾座上拖下来,又费力地撕开阿柯衣服的情景。 虽说自己中毒瘫痪以来,阿柯常常把自己背上抱下的,两人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然而这次却是林芑云主动把阿柯揽在怀里,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怪异。这两天驾着车,也会突然不自觉的想起阿柯那流满鲜血的胸口,以及他在睡梦中低低呼喊自己名字的情景,害得一走神跌下车去,摔得七荤八素的。 阿柯脑袋笨,眼睛瞧人却是奇准,脱口问道:“你…你脸红了…哎哟!”林芑云被他说中心事,慌乱中往后一退,阿柯脑袋从她腿上滑下来,重重撞在车上,顿时扯动伤口,直痛得眼冒金星。 林芑云低着头理理额前散发,道:“我…我到前面驾车去,你休息吧。”慌慌张张向前面爬去。可惜车子太挤,她爬得又慌乱,在阿柯身上撞得几下,扯得伤口险些再度撕开。阿柯心中凄苦万分,却又得罪不起眼前这位冒失的大小姐,只有放声惨叫,希望林小姐听他喊得凄楚,下手轻一些。 林芑云好容易爬到前面座位上,拿起马鞭,心中起伏不定,想道:“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脸红个什么劲呀…不就是帮他包扎伤口么,很平常呀…这个臭小子,口没遮拦,弄得本姑娘如此狼狈,哼…”狠狠一鞭抽下去,打得两匹御马同声惨呼,拉起车子没命跑起来。 跑了好一阵,渐渐地势平缓,似乎已到了山脚了。阿柯还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呻吟,林芑云听得不耐烦了,叫道:“好了啦,男子汉大丈夫的,这么点伤鬼叫什么?再叫,本姑娘找点药来毒哑了你。” 阿柯哭道:“是很痛嘛,这么大个口子,又…又不是装的…” 林芑云刚待开口,突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道:“哦?有人受伤了?哈哈,哈哈,生意上门了…小妹妹,是谁受伤了呀?” 这声音语气柔和,不紧不慢,说不出的和蔼可亲,然而发话者听起来似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林芑云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忽地纵声哈哈大笑,声如轰雷,震得周围树林树叶都跟着哗哗乱响,一时也辨不出他到底在哪里。那两匹马受了惊吓,猛地停住脚步,林芑云不及躲闪,向前一冲,险些掉下车去,幸好身上绑了绳子,将她斜挂在车前。 她拚命挣扎着坐起身来,刚要发作,却听那人唱起歌来。只听他唱翻来覆去地唱道:“是谁在那里?谁是在那里?那里是谁在?在那里是谁?谁在那里是?是在谁那里?哈哈,哈哈…” 阿柯在车里一迭声的低声叫道:“跑…跑…快跑!”林芑云强压怒火,手中紧紧握着鞭子,一面悄悄自怀中掏出一把药粉来,一面四处打望,喝道:“谁在哪里?想戏弄本姑娘么?” 话音刚落,左边旁边林子里一响,一团黄橙橙的事物突然激射而出,足有水缸大小,向车子直飞而来。林芑云更不答话,一扬手,一片白雾向来者飞去。只听白雾中有人惨叫一声,道:“哎哟,是…是毒!哎哟哎哟!”哀叫声中,那事物不辨方向,“砰”地撞在车篷外边,又跌落在地。 林芑云掩着口鼻,待烟尘散尽,定睛望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地上。这人身高只有六尺,身披一件半旧的黄橙袈裟,头上却长着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道士发髻,斜插着一根桃木发梳。他身子不高,长得却是出奇的胖,那件颇大的袈裟完全遮不住他肥肥大大的肚子,任它掉在外面。他长了一脸短短的络腮胡子,眉目却甚为清秀,面色红润光洁,不看他胡子,还以为是个十几岁的小孩,看到胡子,又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人。 林芑云细心一数,发现他至少有六个下巴。 这人盘膝坐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口,运了一会儿功,突然睁眼,瞧向林芑云,道:“小妹妹,这毒是谁给你的,可不能乱用哦,会出人命的。好在遇上是我,这点小毒,哈哈,哈哈…却也不放在心上。” 林芑云道:“对付苟且狼狈的奸险小人,说不得,只好用此非常手段。” 那人一长身站起来,身手倒也敏捷,一脸委屈,道:“我…我…听到有小兄弟受伤了,巴巴地走出来想给他看看病,怎么成奸险小人了?这位女施主误会了。” 林芑云哼一声,朗声道:“你身作袈裟,却头梳发髻,举止怪异;身形丑陋,形容猥亵;故意高声喧哗,惊了本姑娘的马──这些还不是奸险小人的所为嘛?” 那人苦着脸道:“爹妈生就的这身段,我有什么办法,难道看这身子不好,还可以重新跳回娘肚子里再生一次?至于举止怪异,我是没有异议的,我行我素,方是真我本色。不过形容猥亵似乎…褒奖过了点吧?惊吓了姑娘的马,那是万万不该的,我在这里赔礼了。”说着整整衣裳,双手合十,对那马儿一躬,口中念道:“马兄,马兄,惊了你的大驾,小僧这厢有礼了。” 林芑云见这人装模作样给马道歉,却视自己如无物,心中更怒,口中道:“你听见我和…大哥说话,耳力不错嘛。你是医生吗,懂得治病?”说着斜着眼睛瞧他。 那人道:“这个自然,小僧的医术,呵呵,虽然谈不上号称国手,却也,算得是自有一套了…小姑娘一路而来,就没听说过名医道亦僧这个名字么?”说着得意地一仰头,呵呵一笑。 林芑云一震道:“原来是名医道亦僧!小女子真是有眼无珠,没认出您就是号称当世三大名医之首的道名医,小女子失礼了!小女子身有不便,先生里边请,请!”忙不迭让道亦僧上得车来。 道亦僧笑道:“哪里…那都是江湖上各家各派虚抬贫僧而已,哈哈,哈哈…哎呀,这位小兄弟,看你气色变幻莫测,青气聚于额顶,怕是…这个,伤得不轻呀。” 阿柯咳了几咳,勉强道:“有…有劳先生了…” 道亦僧还未开口,林芑云已抢着道:“阿柯,这位可是名列一百年来江湖神医之首的道名医道先生,治病的工夫天下无出其右者。你这点小伤小病,只怕他老人家还瞧不上眼。他老人家现下屈尊上来给你看,还不快谢恩?” 阿柯忙道:“哦…谢道老先生大恩…哎哟!”想拱拱手,不料牵动伤口,咧嘴一叫。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1章 道亦僧笑道:“呵呵,小伙子太多礼了。不用客气,老夫为人极是随和,不管是小伤小病,还是重症恶疾,老夫都一视同仁的。躺下躺下,待老夫瞧瞧。”伸手过去,却从衣袖里抽出两个线来,将阿柯的手腕系住,另一头握在自己手里。 阿柯正自惊疑,林芑云“啊”的一声惊呼,道:“这…莫非就是悬丝把脉?只听说百年前有一位薛名医会得此术,这些年来早已失传,没料到大师竟还会这一招,今日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了。” 道亦僧得意洋洋,赞道:“你这小女孩知道悬丝把脉,也不容易了。小伙子别紧张,待我运功透过丝线测你脉络,你可千万别用力。” 林芑云在一旁看着,只见道亦僧眯着眼,拿着丝线的手微微颤动,过了半天,忽然眉毛跳了三跳,跟着一皱,睁开眼来,道:“哦…这个,小兄弟身受重伤,实在不宜我运功把脉试探,还是让我直接摸摸好了。” 说着解开丝线,用手摸到阿柯腕部,慢慢说道:“嗯…哦,这个…小兄弟,把你左手伸来我瞧瞧。”摸了一阵,道:“似乎是虚热过度?哦…小兄弟,麻烦你把眼睛睁大点我看看?”阿柯努力睁大眼睛,让道亦僧瞧了半天,只听他口中喃喃道:“哦…哎哟,从这脉相上来看,受伤之后火气攻心,这个…嗯…好厉害…小兄弟,麻烦你把嘴张开来看看?” 开头时还笑嘻嘻,到此时已是眉头紧皱,当下又在阿柯胸口摸来摸去,向下直摸到腰间,捏了两把,皱眉道:“没道理呀…为何到了这里,却又由阴反阳了?”当下一弯腰,竟屈尊把阿柯左右脚分别抬起来细细地又摸又看。阿柯只觉痛痒难忍,但林芑云既说对方是名医前辈,也不敢失礼,一张脸涨得通红。 道亦僧看了半天,终于住手,出神的翻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啊,真是奇怪的伤…”手一松,阿柯右腿直摔了下来,疼得他叫出声来。 道亦僧想了半天,右手手指连曲,口中念道:“中府,天府…中焦,这个…承光…这个这个…奇怪。” 林芑云在一旁冷冷地道:“是不是天府、尺泽这一路脉相跳跃不定,三顺一逆?” 道亦僧道:“啊…正是。” 林芑云道:“那是不是中焦逆行,使手阳明经转阴,隐伏阴火?” 道亦僧道:“嗯?不错,不错…”转过头来看着林芑云,脸色变得苍白。 林芑云道:“是不是手太阴逆而至阳,后溪、阳谷、小海虚阳上冲?承光、搌竹阴气内敛,而郅玉枕、天拄有精血淤积,逆向丹田?” 道亦僧额头已是见汗,道:“哦…果然…还有阳谷、小海…” 林芑云道:“那只是阿柯伤后流血过多,身体虚弱,导致血气不旺。我料你观那一股倒逆之气,只到了颧鹘,是不是?” 道亦僧一震,颤声道:“是…”眼中惊疑不定。 林芑云伸过手去,拍拍阿柯的脚,阿柯大声惨叫,她也不管,向道亦僧道:“你是不是以为他手太阳走阴,手太阴、手少阴反正,在上身寻不到入本源,便想从足太阴、足太阳、足少阳入手?错了错了,完全错了。这不是什么伤,根本是毒,你早看出来了,却没有把握,说也不敢说出来,当真好笑。我告诉你吧,这毒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 屈着手指,道,“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飞扬络、丰隆络是一路,却都是独表一理,互不相若的毒。哈哈,哈哈,只怕这些毒,随便抽一只出来,也早毒死人了,这样混杂一气,居然没事,你说怪不怪?你能看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道亦僧嘴唇哆嗦个不停,刚要开口说话,林芑云横他一眼,又道:“悬丝把脉乃最高明的功夫,把脉者要练到悬丝而知竹丝颤动的地步,才可与人试脉,况且需要全身无一力施于患者方可体察到脉络,哪有自己运功去使的?根本是不懂装懂,南辕北辙!” 道亦僧脸色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脸上横肉不住抖动,过了半晌,终于颤声道:“你…你…早知我看不出来,却是故意来耍弄我,是不是?” 林芑云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盯着道亦僧一双小眼,讶然道:“是啊。你这才明白么?” 道亦僧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来越低,道:“那什么三大神医…也是耍弄我胡乱杜撰的,是不是?” 林芑云面不更色,看一眼同样被骗而面露羞愤之色的阿柯,绣眉一挑道:“正是。” 道亦僧几乎声带哭腔,说道:“我与你往日结仇?” 林芑云道:“不曾。” “近日有冤?” “没有。” “亲戚朋友有怨?” “从未听说过你。” “那…那…那妳…妳…”道亦僧一张胖脸扭曲变形,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么个盈盈少女,轻轻巧巧便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咬牙道:“你…你就这般耍弄我?” 林芑云道:“你不是自命医术不凡,路人皆知的道亦僧么?随便一吼,连马儿都要吃惊,当真厉害得紧。小女子见识浅薄,大师说的话,小女子焉有不信的?”说着甜甜一笑,刚才一口怨气出尽,顿觉舒坦无比。 道亦僧脸红得几乎挤出血来,双手抖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右手向前一伸,疾如闪电,拍向林芑云。林芑云只觉眼前一花,道亦僧的拳头离林芑云面门只一握的距离硬生生打住,一股拳风刮过她的脸,竟刮得脸上生痛。 林芑云大吃一惊,暗道:“原来这臭和尚如此厉害!”心中大叫糟糕。她刚才盛怒之下,对道亦僧毫不费力就运功驱毒居然没放在眼里,此时想起来,顿时懊悔不已。 道亦僧慢慢低下头去,道:“小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只见阿柯左手斜斜地伸出来,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指向道亦僧腰间。 第六章 道亦有道 道亦僧道:“你想指我哪里,小兄弟?你想要点我的穴道吗?哈哈,哈哈!”缩回手来,看着阿柯道:“你是要点我小海,还是尺泽?嗯?没有用的,小兄弟,你这么容易便想偷袭到?哈哈,哈哈,当真好笑。” 阿柯一言不发,左手微微颤动,指向道亦僧腰间。 道亦僧半眯眼睛,顺着阿柯手指的方向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哦?不是点我小海?嗯…我明白了,你身有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想要伸这么远来指我运足功力的手臂,毕竟有些勉强。是了,是了,你定是想顺势向下,点我手腕处的三间,或是小臂上的合谷。你以为此处便可轻易让你得手吗?你当我道亦僧是什么人?哈哈,哈哈,好笑得紧。” 阿柯仍是一动不动的指向道亦僧腰间,只是伤重乏力,手臂已慢慢下垂。林芑云心中惊惶,挤眉弄眼的要阿柯缩回手去,但阿柯一瞬不瞬地盯着道亦僧,看不见她使的眼色。 道亦僧直起身子来,两手插腰,看着阿柯的手再想得一想,突然眉头一皱,叫道:“不对,不对!你这姿势很奇怪,不像是要切我手腕──你小子狡猾得紧。啊,我明白了,你定是猜我不会真的打这臭丫头…” 林芑云虽是惊慌之下,仍然忍不住怒道:“你才是臭和尚!” 道亦僧不理她,续道:“到时候必会运气收回丹田。你手指只需在我肋下大包或是周荣上戳上一戳,便可让我真气岔上一岔。嗯…这一招倒是挺有想象。攻守兼备,厉害厉害。” 想到这里不禁怒气勃发,喝道:“你当我只有右手么?到时候我左手反切,把你小子手掌都切下来!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和尚我随便伸个小指头,像掐蚂蚁一般便掐死了,容易得很!哼哼,这个臭丫头,人没看清楚,劈头就是毒药甩来,话没说两句,把老子这张老脸当狗屎一般作贱。你这臭小子,一上来就想让老子我真气逆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掐死你们?” 说到这里,须发皆张,耀武扬威的伸着两手在空中虚抓两下。这两下看似缓慢,然而阿柯与林芑云同时感到一阵刮面劲风,显是他以上乘内力在空中激出气旋所至。 林芑云心中毕竟害怕,这两手功夫使出来已让她知道面前这人绝非等闲之辈,他若当真动粗,自己和阿柯可跑也没处跑,当下沉默不语,道亦僧见两人都不说话,得意洋洋,道:“没话可说了吧?两个小东西!” 阿柯道:“我…我不会点穴。我刺…刺你腰间。” 道亦僧一楞,随即哈哈大笑,道:“我当你真这么厉害呢,原来懂个屁!你刺我腰间?哈哈哈哈──你这么个小人,刺到老子屁股,老子就给你磕十个头!哈哈!” 林芑云见他说话粗俗,不禁皱眉。阿柯道:“我…我有剑,便刺你腰间。” 道亦僧瞪视阿柯良久,见他摸样倒也真挚得紧,不觉叹一口气,道:“小弟弟,我跟你说,你想刺我,根本是痴人说梦。你来看你来看。” 说着转身摆好刚才自己身子前倾的姿势,又拉着阿柯的手,指向自己腰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手中有剑罢,伸出来刺我,我这么回手一勾──”生怕阿柯看不清楚,右手慢慢回勾,勾住阿柯的手,重复两、三遍方道:“怎样?这么一来我再使小擒拿手向外一拧──对了,对付你那用得上小擒拿手?随便一拉就把剑拿下来了。我告诉你小兄弟,你若这么做可危险得紧,那时我内力没有十成也有七八成,当真拧到你,岂非要拧断你的手?”说着连连摇头,甚是诚恳。 阿柯道:“你没我快。” 道亦僧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来,握在右手中,伸到林芑云面前,再转头对阿柯怒目而视,表示要他看清楚了。突然手一松,念珠向下坠去,他手向后一勾,已勾到阿柯手边,跟着缩回,那念珠从林芑云面门处落下,尚未落到胸前便已被抓住,当真快得匪夷所思。 林芑云“啊”地一声低呼,道亦僧道:“怎样,哼哼,没有被吓到吧?” 林芑云呵呵傻笑道:“果…果然技精如斯。” 阿柯摇摇头,道:“没有我快。” 道亦僧一张脸渐渐又红了起来,刚要发作,林芑云抢着道:“啊!他…他,他不会说话。前辈这身惊人的武艺,我们兄妹着实佩服得紧,今日是大开眼界了…你不用瞪着我,小女子这次说的可是真的。前辈武艺固然登峰造极,人品更是极高,江湖上那是人人尽知的…这也不是反话了,你不要瞪我嘛!像前辈这般不记前仇,不傲身份,不居小格,不吝才学,耐心为后进小辈解释武功的,江湖虽大,小女子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几句话林芑云软言细语的道来,正中道亦僧软肋。他平时便以“德、智、性、武”自命,最是轻利好名。他武功固然高强,但却总是认为自己的“德”要排在第一位,凡事皆以“德”为标准,反倒把武功排在最末,为这个甚至反出寺庙,自己穿起道袍做了道士。 后来有得道之士指他装的是道士身份,做的是和尚营生,他一怒之下又穿起袈裟,自号起道亦僧来,其实便是表明自己不道亦不僧。平日有小辈见他身形怪异,形容猥亵,多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他自持清高,也不屑理会,然而心中毕竟不忿。 今日竟有人如此看得起自己,况且此人医术心智本来远胜自己,如此服低,除了武功外,自己这“德”看来倒也不凡,心中顿时大乐。他咳嗽一声,道:“小妹妹说得对。贫僧见这位小兄弟悟性是极高的,然而须知一山更比一山高,轻视江湖险恶,那是很危险的,是以忍不住出手让他见识见识,倒也,呵呵,没有其他意思。你若比贫僧快,贫僧甘愿给你磕头!” 阿柯摇摇头,道:“你没我快。” 道亦僧左手伸出,抓住车篷上一跟腕口粗的木头,“啪”的一声折断,一声不响递到阿柯手里,让他抓紧了,又倾身向前,道:“来!”手向前一伸,接着迅速回勾。 这一下勾回来,手腕碰到木头便立即收劲,回头观看,只见那木头斜斜的已指到自己腰间。道亦僧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竟然真比他慢一拍,呆了一下,手又向前伸,道:“再来!”急速回勾,又已碰到木头。 林芑云在一旁干著急,拚命给阿柯使眼色,让他假意认输投降,阿柯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道亦僧,看不见她,只是一下一下刺出。 道亦僧试了四五次,自觉一次比一次要快,然而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阿柯手中的木头已斜斜的指到自己腰间,连位置都没变过。他怒气越来越盛,待试到第九次,终于忍不住用力一顶木头,阿柯把持不住,木头从车后飞了出去。这一下牵动伤口,阿柯“哎哟”一声,痛得身子一颤。 林芑云拍手叫道:“好了好了,大和尚赢了!阿柯,阿柯,你没事吧?” 阿柯尚未回答,道亦僧已怒道:“什么赢了?老子输了!输了便输了,老子还要你们这俩个小东西来可怜不成?”说着一翻身跪下去,“咚咚咚咚”,一口气磕了十个响头,只震得车子一阵乱晃。 阿柯道:“前辈,别…别这样…”道亦僧不待他说完,跳起身来,抢到车前,一把抢过林芑云手中的鞭子,对着马屁股一鞭狠狠抽下去,喝道:“给老子跑起来!” 林芑云道:“你…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道亦僧眼望前方,怒火冲天地道:“去哪里?给老子的女儿看病去!妈的,老子今天脸丢尽了!老子还好意思到处卖弄医术,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眼里却他妈一钱不值。老子像个猴子似地跳来跳去卖弄功夫,却被那个口吃的小子玩得团团转,老子脸都丢尽了!”一气怒,抽得马儿哀号连连。 林芑云心中凛然,却也不敢说话。 道亦僧驾着马车,骂骂叨叨地一路向南。穿过一片稀松的林区,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小河旁灌木丛生,更有几棵大树,看样子都在百岁以上,树冠遮天蔽日。 林芑云看着小河里波光闪动,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疯疯癫癫的人手里逃生。突然听见前面一阵喧闹声,似乎是一群幼童发出来的。她吃了一惊,心道:“糟糕,有小孩子经过,可千万别叫这臭和尚抓住了。” 正想着,前面一棵十人合抱的大树后转出十几个女孩来,小的只有五、六岁,有两个大的却已十四、五岁,与林芑云差不了多少。她们大的牵着小的手,中间十一、二岁的便抱着包袱,穿着各式各样的百纳衣,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补丁。小的都扎着朝天牛角辫,大的两个梳着浏海,两束又黑又直的长发用绳子系了,披在胸前,睁着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这边,说不出的清秀脱俗。这群丫头个个兴高采烈,一起向车子的方向涌来。 林芑云再也沉不住气,转身去抢缰绳,道:“大…大和尚,你女儿在哪里,我们可得赶紧去,治病这事拖不得…”便欲将马车转向。 突然间,十几个女孩一起大声欢呼起来,更有几个小的小手乱拍,口中叫道:“爹!”“爹爹!”“爸爸!”向马车跑来。两个大的则在一旁抿嘴微笑。 林芑云大吃一惊,转头看着道亦僧,只见刚才还怒容满面的道亦僧已是笑逐言开,手中长鞭挥舞两下,笑道:“女儿们,老爹回来了,还给你们带吃的来了。小小妳乖不乖?有没有跟萁琪妹妹吵架?韭菜,你没有哭吧?叮叮、当当,妹妹们听话吗?”一边说着,一边拉住马车,纵身跳下去。 林芑云只觉一阵眩晕,眼前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指着这群女孩颤声道:“你…都是你的…女儿?” 道亦僧回过头来,得意的呵呵一笑,道:“当然都是老子的。” 此时女孩子们已将道亦僧重重围起来,一个个伸手着小手乱晃。道亦僧道:“别急,别急,都有抱抱。”当下弯下身去,将面前一个最小的丫头抱起来,旋上一圈,再放下抱起另一个丫头,如法炮制。 他也真是耐心,将每个小丫头都抱了一番后方才停手,道:“老爹我出去这几天,你们乖不乖,有没有听两个姐姐的话?” 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叫道:“乖…”“听话…”“听姐姐的话…”也有的乘机叫道:“萁琪欺负我!”“小小不跟我玩了…” 为首两个大的少女一面偷偷打量林芑云,一面也围了上来。道亦僧道:“当当,这几天妹妹们没事吧?” 两个少女中一个圆脸的少女答道:“没有,妹妹们都很乖的。小小昨天玩耍时摔了,不过也没什么伤,只是衣服撕坏了,她哭了一晚上呢。” 道亦僧搔着头皮道:“嗯──等我们到了洛阳,再给她们买点新衣服吧。对了,叮叮,你到前面的村子里收钱怎样了?” 另一个小脸的少女道:“爹呀,我正想跟你说呢。你给看病的七家人里,只有两家全好了,三家人好像没什么变化,有两家病情据说恶化了,我去收钱时,还吵着要见你,跟你理论呢。你还是不要再去那里了。本来收到五十七个钱,可是陪了人家三十个钱,只收到二十七个,加上我卖草药的二两多银子,大家再节约一点,我看到洛阳也差不多了。”这两个少女的声音都是清脆动人,说不出的好听。 道亦僧满脸尴尬之色,偷偷看了一眼林芑云,幸亏她正自惊讶中,没有留心听到叮叮说的话。当下咳嗽一声,道:“那几家人自己福薄,用不了我的好药,咱们不用去管他。嗯…哦,对了,这次老爹去东边的村子,哈哈,那里的人知书达礼,对老爹我可好生敬重。我还买了吃的回来,你们分给妹妹们吃吧。”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来,递到叮叮手里。 一干小丫头顿时欢声雷动,纷纷上来将她俩团团围住,吵吵嚷嚷着要吃的。叮叮当当显是见惯场面了,不慌不忙的从包袱里拿出馒头、水果等物来,按从小到大的顺序依次分去。其中当当甚是细心,记得妹妹们哪个不爱吃水果,哪个嚼不动干粮,便分别调配。 道亦僧双手在自己油腻的衣服上抹了两抹,顺手抓起两个小丫头,叫道:“看你们模样,准是哭红鼻子了,该罚!抛来扔咯!”向上抛起几丈高,待得落下来再轻轻接住,如此反复。两个小丫头乐得咯咯乱笑,其余几个丫头见状忙跑上来,扯着道亦僧的衣服,缠着也要抛来玩。 道亦僧一时手忙脚乱,慌忙道:“当当,快,快来帮我带妹妹们去玩,我要给阿林和小慧治病。” 当当走上两步,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波浪鼓,“咚咚咚”地摇了两下,问道:“谁要与我一道去抓蝈蝈玩?”三四个女孩低头向她跑去,其余的女孩子则回头望望她,又看看道亦僧,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正在此时,叮叮分完食物,拍拍双手,吃惊地望向不远处的林子,大声叫道:“哎哟,那里有蝈蝈缠在蜘蛛网上了,我得赶紧看看去。”牵着两个小妹妹向那边跑去。一干傻丫头们顿时你推我嚷,跟着她跑进林子里了。 道亦僧在几个跑得慢的丫头后面作势虚踢,骂道:“臭丫头,见了蝈蝈,连老子都不要了,哼!”丫头们傻气一笑,跑得远了。 待得众女孩跑入林中,当当看了一眼林芑云,低声向道亦僧道:“阿爹,小慧已经醒了,不过阿林还…”说着低下头去。 林芑云与阿柯在车里只看得目瞪口呆,正自出神,道亦僧瞥了一眼林芑云,对当当道:“这个小丫头是我请来的名医,这个…这个,腿脚不便,你去把她抱下来罢。”当当答应一声,便过来扶起林芑云。 林芑云见铛铛比自己还小两三岁,慌忙道:“啊!不,不!你哪里抱得动我…”话音未落,铛铛的手绕到她背后,轻轻一抬,毫不费力便将她抱起。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2章 林芑云一声低呼,道亦僧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道我这女儿像你那么弱不禁风么。老子亲自调教的,寻常三五个小伙子怕也没她力大。你仔细着了,待会儿看病不给老子好好看,惹得老子我皱皱眉头,她一根手指头便收拾你了。走!”一挥手,带头向树后走去。 林芑云满脸通红,刚要发作,只见抱着她的铛铛圆圆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听她低声说道:“姐姐你别生气,我们这位老爸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介意就好。我妹妹病得很重,老爸急得三四天没睡好觉了,所以这会儿脾气更大。我知道姐姐你心好,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眼圈一红。 林芑云忙道:“我不生气,不介意。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替你妹妹看病的。”心中暗道:“我们这般姐姐长妹妹短的叫起来,岂不是平白比那臭和尚矮了一辈?” 铛铛向林芑云微微一笑,抱着她走到树后。原来这棵大树中间是空的,露出一个可容数人的树洞。树洞里堆着一些枯草,枯草上垫着衣物,有两个五、六岁的女孩全身裹在衣物中,只露出小脸来。道亦僧已蹲在一旁,神色焦急,又是摸脉又是听音,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用对药的呀…” 当当将林芑云放在那两个女孩旁边,转身退到外面去候着。林芑云仔细打量打量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满脸通红,半睁着眼睛,看见有人来,轻轻呻吟了两声;另一个则面色铁青,脸上全是冷汗,头发被汗浸湿,软软的贴在头上,双眼紧闭。 林芑云先摸了摸那醒着的叫小慧的额头,又伸手进去,把她小手拉出来把脉。过了一会,转过头来,斜眼瞧着道亦僧,问道:“怎样,你看出来是什么病没有?” 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怎么没看出来?这是阴寒着凉了,兼之她平日里体虚多病,我已经给她服提气培元的药汤,又隔一个时辰用姜汤服送我自制的驱寒药丸。这点小病,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只需再掂量掂量用什么药就行了。” 林芑云“呵呵”傻笑一阵,道:“原来是阴寒着凉…走眼了,我还以为是体内虚阳呢。”说着一拱手,道:“道国手,还是你请自己看病拿药罢。那位──当当妹妹,劳烦你扶我一下。”双手撑地,做势要起来。 道亦僧慌忙按住林芑云肩头,道:“听你的,一切听你的。我那点皮毛,哪能跟你比,是不是?小孩子已经病了三天了,你好歹看看先。” 林芑云道:“真的一切都听我的?”道亦僧猛点其头。 林芑云道:“好罢,我只说一遍──从现在起,我说一句你做一句,你做错三遍我就走,要问一句,那也走人。” 道亦僧脱口而出:“为什么问一…哦,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林芑云打鼻子里哼了两声,道:“算你还不太迟钝。好了,第一个嘛──先把这位小慧妹妹抱到外面去…”站在外面的当当答应一声,便要进来,林芑云道:“不关你事了,你在旁边等一下帮我忙。你──” 她用手指捅捅道亦僧,道:“好脏──你把她抱到外面去,围着这树不停的绕圈子。记住了,要不停的绕。” 道亦僧道:“我?抱着她绕…啊,对对,绕圈子,绕圈子!”忙将小慧抱起来,走到外面去,当真围着树起劲地跑了起来。 林芑云在里面叫道:“我没叫停,可不许偷懒停下来。来,当当妹妹过来帮我一下。这位小妹妹看起来像有外伤,在哪里?” 当当道:“伤在右腿上。老爹抱她到树上玩,下来时忘了带阿林妹妹了。阿林妹妹自己等不到老爹,想从树上爬下来,结果失足摔了下来,右腿当时就肿了…” 林芑云怒道:“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老爹?”慢慢揭开阿林身上的衣服,只见右腿上肿起老大一块,几道伤口已经变成黑紫色。 林芑云皱眉道:“这么严重?”用手轻轻一触阿林右脚,阿林全身一震,脸上显出痛苦之极的神色来。 当当慌忙进来,抱着妹妹的头。她偷偷看了看林芑云,只见她神情肃穆,摸着阿林的手,侧着耳朵,静静地像在听着什么。过一会儿俯下身子,在阿林胸口敲了两敲,又凑过耳朵去听,一边用手轻轻随着脉络抚摸下去,接着敲敲腹部,摸摸脉,又听一听。听了一会儿,偏过头问道:“当当妹妹,你会运气吗?” 当当道:“我…我会一点,只是太弱了,老爹说,这点功力,打蚊子都不够…” 林芑云“哼”的一声,道:“他功力强,叫他自己打苍蝇去呀。你别怕,我跟你说,要救你妹妹,越是功力弱越好──你老爹自己动手救的,瞧他弄成什么样子?” 当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道:“那,该怎么做?” 林芑云在阿林身上指了一处穴位,道:“你从这里试着输气进去,要慢,但不要断断续续的,明白吗?” 当当点点头,伸手抵住该处,心中默念道亦僧教的运功方法,发出功力。林芑云右手按着阿林天顶,左手摸着脉门,脑袋在她身子上移来移去的听声音,道:“就是这样,好,慢慢地──好,好,不要停。”过了一杯茶时间,当当毕竟人小力微,已经汗流满面了。 林芑云突然道:“好,行了,停罢!”当当长出一口气,放开了手。 林芑云慢慢坐直身子,“嘿嘿”冷笑两声,道:“当当妹妹,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我说呢,早料到是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和尚干的。” 她同时又骂老爹又表扬自己,当当一时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反驳,只得一笑。 林芑云待道亦僧又晃到洞口,叫道:“够了,把她先放在草地上散散热毒。大和尚,里面请。” 道亦僧依言将小慧放在草地上,走到洞口,向林芑云嘻嘻笑道:“你是大国手,这个请字,贫僧怎么当得起?” 林芑云也是呵呵一笑,道:“怎么当不起?当得起得很。你和尚精通医道,又是内功盖世,我一个小女子哪里能与你比。我来问你,这小妹妹跌伤之后,你是怎么替她疗伤的?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少一个字,小妹妹性命不保可别怪我。” 当当脸色发白,紧张地盯着道亦僧。道亦僧抓抓油腻的头发,道:“也没怎么,我见她腿部摔肿了,便…运气给她疗伤…” 林芑云大怒,道:“事到这份上了,你还敢狡辩?我问你,你在她萁门穴上扎的针呢?是不是不见了?” 道亦僧大吃一惊,瞪大双眼看着林芑云,颤声道:“你…你是怎么──你是神仙么?” 林芑云伸手猛拍地面,怒道:“少来这一套!我问你,是不是不见了?” 道亦僧苦着脸道:“是…是不见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了。大概是…哪个丫头好玩拿去了,我问了半天也问不到。老子这就找她们去,非打得这些臭丫头交出来不可!”挽起袖子便要动手。 林芑云道:“哼哼,要打只管打去,只怕打死两个也是找不到的──臭和尚,不懂装懂,迟早被你闹出人命来。过来,本姑娘教你个乖。” 指着阿林脚底的太白与大都两穴道:“你运气抵住这里,不要使太大劲,只要等一会感到她体内有真气运行不畅时,稍微推一下就好。” 道亦僧忙跪在地下,分别用两根手指抵住阿林两只脚的脚心穴道。林芑云自衣包里取出根银针来,小心地找到血海穴,道:“看好,本姑娘帮你找出针来。”慢慢将针插进去。阿林呻吟一声,全身一震,接着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当当抱紧了她身子,轻声道:“别怕,别怕…”自己却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一会儿工夫,阿林紧闭双眼,呻吟越来越大,动弹也越来越厉害,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当当吓得脸色惨白,道亦僧也是汗出如浆,凑进了阿林的脸观看,一面不停地问:“好了吗?我…我…我该使力了吗?” 林芑云握着阿林的手只是摇头,道:“不忙,还未到位置。臭和尚没耐心,又没脑子,那就别乱动手呀,活人都给你医死了。” 道亦僧心中焦急,也不敢跟她争辩。 突然间,阿林大声惨叫,痛苦地扭曲身子,双手乱抓。道亦僧脸刚好在她手边,瞪大了眼睛细看,不料阿林左手飞舞,正中他眼睛,痛得亦是大叫,忽然间头上又是一痛,林芑云重重一拳打在他后脑,叫道:“快运气呀!” 道亦僧大吼一声,愤怒之下运足功力,向前一送,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便觉左边肩头一痛,像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只听林芑云在一旁冷冷地道:“叫你别用大力了。” 道亦僧勉强睁眼一看,阿林已经停止挣扎,脑袋歪在一边不动了。他大吃一惊,叫道:“阿林!” 林芑云道:“没事了,她只是昏过去了。你瞧瞧自己的肩罢。” 道亦僧低头一瞧,只见一枚小小的银针扎在自己肩头,带这一缕血丝,兀自颤微微抖个不停,正是本来插在阿林萁门穴上,后来又失踪的那一根。他又惊又喜,也顾不了伤痛,拔下来左看右看,百思不解。 林芑云在一旁道:“死生之穴,乃在分毫。人血脉相通如江河,针灸在思其要津。你这和尚糊里糊涂的,却偏偏要冒充行家,随便下针治病。我跟你讲,萁门穴从血海上行,在鱼腹上越两筋间,阴骨内廉。点穴与插针可差得太远了,不要以为你能点穴,就能插正位置。胡乱下针,反而堵塞气门,精气逆行,不过三、五个时辰,这针就自己被身体吸进去了。这就叫隐针,最是凶险,如果随着血脉流动到其他脉络里,那是非死既残。幸好这位妹妹年纪还小,血气不足,针才得以留在原地。刚才我用针刺入血海穴,让真气重新涌动,再加上你的功力,才将针逼了出来。你还道哪个丫头偷去了,真是──哎,这也可以号称名医么?” 道亦僧满脸通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林芑云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整整衣服,拍拍裙角的灰,挥手道:“好了好了,别想了。这些玄妙东西,反正想破脑袋你也想不明白…记好了,我要说药方,你马上去买来。”说着说了几味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道亦僧此时已对林芑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多问,道:“慢…慢,我找个东西记下来。”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块石板,右手食指在上面画起来。只听得“嗖嗖”声响,石削纷纷落下,竟在石板上写出半寸深的字来。林芑云见他举重若轻的摸样,心中也是暗自惊讶,口中道:“大和尚,好厉害的指力──哎呀,琼字写错了…哎呀,又写错一个──你到底识不识字?” 道亦僧抗声道:“我看得懂,便成!”好容易写完了,几个字还是画的标记做替代。他站起身来,道:“离这里五里一小镇,我去去就来。”纵身一跃,已在三、四丈外,窜上树梢。他肥胖的身子只靠单脚站在一棵手腕粗细的枝干上,那枝干竟连晃也不晃一下,随即几个起伏,便翻过前面的树林不见了。 林芑云道:“来,当当小妹,我们帮这位小妹妹整理整理。”当下又在阿林身子上用银针插了几处穴道,帮她理气活血,再和当当一道替阿林整好衣服,盖好被子。 当当又将林芑云抱出去,放到小慧身边。林芑云看了看,道:“没事,只是寻常热毒而已,你老爹不懂装懂,将她裹得密密实实的,反倒使热毒攻心了。”当下又说了几味药。林芑云自己车里就备了的,便取来在旁边支起小锅熬药。 待小慧服了药,林芑云又替她把了把脉,这才放下心来。此时四周一片寂静,放眼望去,对面河边上茂密的芦苇顺着河风一波一波的摇摆,无数白色的芦花轻轻扬起来,在空中漫无目的的飘着。 林芑云看了一会儿,略感疲惫,便躺在草地上休息,瞧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朵发呆。 过了一阵,喧闹声再起,却是叮叮带着一干丫头们转了回来,见小慧醒来,大家都围着她七嘴八舌的问候。有小丫头还用野花编了花环,给小慧戴起来。 林芑云在一旁看她们兴高采烈的玩耍,也觉心情舒畅。见到叮叮站在身边,便道:“你们姐妹真好…道亦僧真是你们老爹?我看他疯疯傻傻的,怎会生出你们这般好女儿出来?”说着啧啧称奇。 叮叮一笑,蹲在林芑云身边,看着在一旁耍闹的妹妹们,柔声道:“我们都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我们的爹娘要么死了,要么被抓去充军了,要么──丢下我们,自己逃荒去了。爹爹云游四方,见到有孤苦的小孩便收留下来,当我们是他亲生一般照顾。” 林芑云心中一颤,坐起身子,道:“啊!原来如此,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之了──为什么又全是女孩子呢?” 叮叮道:“爹爹说他自己云游四海,看似潇洒,其实风雨中来去,深山里穿行,过的日子苦乐自知,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应过的。见到有大户人家,死了孩子的,或是有愿意收养的,便想办法让他们去。只是,这个年头,只有男孩子有人要,谁要我们这些女孩呀?又不能继承家业,又没力干活。只有要我们卖身为奴的,甚至是卖身到…到烟花之地去。爹爹不肯我们受苦,不要我们去。这几年战争频繁,好多家都断了香火,男孩子们都已经被收养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丫头…”说着一笑。 林芑云只听得五内翻腾,想到自己也是早早地死了父母,全靠有爷爷养着,不然也不知是否有好命能遇到道亦僧这样的人,不觉眼圈也红了。这一天遇到的事情太多,也觉甚为疲惫。她扶着叮叮的肩膀,低着头想爷爷,过一会头晕眼花,竟而倒地睡去了。 林芑云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叮叮和当当早已烧起一堆火,架上锅子,熬了一锅稀粥,加上采来的野菜,闻起来清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开。道亦僧因为小慧与阿林病治好了,特意买回来几样小吃,林芑云又将车上的干粮拿出来给小妹妹们吃。 一干丫头大呼小叫,高兴得好像过年一般,每人捧出一个小碗来,在大树旁一棵倒伏的树干上排着坐好了,等着姐姐盛饭来。 阿柯身体虚弱,只好由叮叮当当两姐妹扶着出来。他满脸通红,不住声的道谢,口中姐姐妹妹的乱喊,倒弄得叮叮当当不好意思起来。林芑云拍拍自己旁边一块石头,也不言语,阿柯已老老实实的挪到她身边坐下。两人这几天都是吃干粮,现下喝到可口的热粥,都是喜不自胜。 林芑云一口气喝了三碗热粥,这才长出一口气,摸摸肚子,甚是满意,一瞥旁边,只见道亦僧从河边打水回来了,她甚是好胜,忙坐直身子,整整衣服,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一转眼却看见阿柯在旁边大呼小叫,抓耳挠腮,吃得啧啧有声,林芑云心中暗怒,偷偷用手一捅阿柯,不料正中阿柯伤处。阿柯口中塞满东西,放声大叫,顿时碎渣乱飞。 道亦僧正在此时一屁股坐在火堆对面,看着两人,笑道:“怎么,这些野菜稀粥,咱们流浪之人吃的,俩位贵客还吃得惯么?” 林芑云挺直了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勉强一笑,道:“哪里…我与兄长也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早已习惯了。倒是我们身子不便,麻烦几位小妹妹了。” 道亦僧似乎心不在焉地偷偷看看四周,见叮叮当当正在远处陪妹妹们吃饭,当即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酒壶,送到嘴边刚要喝,突然一怔,斜眼看见林芑云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觉尴尬一笑,将酒递向林芑云,道:“这个…我每天只喝一口,哈哈,哈哈,绝不违规…这个可是好酒,”压低了声音道:“二十年来的陈年若下春酒…不知道与当朝皇帝老子爱喝的翠涛相比哪个更好…” 林芑云道:“翠涛么?那可是本朝名臣魏征大人亲自酿造的酒,皇上亲自命的名。听说此酒单是收料都收了三年,泡制三年,酿藏十三年方成。” 道亦僧眉毛一挑,道:“是么?想不到你还精于此道?”不觉将酒壶抱紧了些。 林芑云道:“这有什么?说起来翠涛只是因为乃魏征泡制,皇上题词才如此著名,若论到酒性,也只算得二流,算不得极品。我爷爷当年遍尝天下名酒,就是禀镶、玉龙、辅笙、陇里青这些都尝过…”想到爷爷当时得意的给自己讲述的情景,不觉心中一酸,便不说下去了。 道亦僧可听也没听过这么多酒名,自己的若下春看来是比那费时费钱的翠涛差了一档,比起那些什么极品禀镶、玉龙的又不知差了多少,自感又被比下去一筹。好在今日被这两个后生小辈比下去的多了,也不在乎这壶酒,抓抓头皮,道:“那些个远在天边的,咱就管不了了。这壶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来,你先来一口?”双手微颤,将酒递到林芑云面前。 林芑云一笑,摇头道:“我不会喝。” 道亦僧立刻将手缩回来,呵呵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一仰脖子猛灌一口,待得拿下来,口中大赞:“好酒!好酒!嗯…”歪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样子,叹道:“哎,可惜呀可惜,有酒如此,却一天只能一口…你又不喝…”说着看看林芑云。 林芑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腰间丝带,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看我,我不喝酒的。我那一口让给你好不好?” 道亦僧一边将酒壶凑到自己嘴边,一边用力竖起左手拇指,一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林芑云的模样。喝完了酒,他胡乱吃了两口饭,问道:“对了,小兄弟身上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毒?和尚我可一点摸不到头绪。” 林芑云道:“这也是我们目前想要知道的。”说着将阿柯毒发时的状况说了一遍,道:“据我这两个月观察,这毒似乎不是从一处发作的,而是几条经脉分别发作,只是控制时间,恰好都是同一时发而已。这人心思细密,我在想,是不是下毒的时候,也是同时从几个部位下的?” 道亦僧了沉思一会儿,道:“如果需要运功驱毒,贫僧倒是可以帮上点忙…” 林芑云摇头道:“不行。我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越发觉得这下毒之人的厉害。这毒分别潜伏在各处脉络,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们相互牵制,一只毒在一处脉络里是毒,却又能保证其他毒不能混入该条经脉。如果强行运功输入体内,恐怕一只毒还未逼出来,其他毒已经扩散全身,到时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幸好阿柯的内力本就很弱,没有自己运功驱毒,否则…”说着担心地看一眼阿柯,却见这家伙不知死活,又俯身在锅里捞东西吃,顿时心头火一蹿一蹿的。 道亦僧翻着眼沉思半晌,叹道:“好厉害的下毒手法…” 林芑云道:“大和尚,你平日里在江湖走动,阅历当然比我们要多得多了,有没有听说什么使毒高手?这样厉害的手法非一般人使得出来,最好能知道是谁做的,想办法从他那里找到解毒的方法。” 道亦僧摸着胡子,道:“使毒的人倒是多,只不过能称得上高手的就寥寥无几了。要是放在十几年前,那不用想,天下间说到用毒高手,首推的便是鬼手大侠林继业了。” 林芑云正在绕自己的丝带玩,听到“鬼手大侠林继业”几个字,身子一颤,竟自呆了。阿柯在一旁口中吃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这…这个鬼手大侠好像很有名气,已经十几年了,我听人提…提到他的时候,仍然是毕恭毕敬的。” 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那是。这个毕恭毕敬,一是因为鬼手大侠使毒本领之高,据说百年来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乃是一位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真汉子、真英雄,这‘大侠’两个字用在他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跟你讲,小兄弟,你晚生了十几年,不能一睹鬼手大侠的风范,实在是可惜呀可惜。想当年,我才…二十来岁罢,刚刚被师傅赶下山门时。那个时候,江湖上要论到使毒治病高手,出了四川唐门就不作第二人想。四川唐门也老实不客气的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一门三兄弟,又号称天下使毒高手一、二、三名,端的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那时去唐门求药解毒的人每天都是络绎不绝,搞得唐门还专门在大门外盖了一座别院,上书‘非中罕世之毒者居于此’,派些弟子门生替人看病,他们三兄弟,寻常人是连面也见不上的。” 林芑云皱着眉头道:“唐门竟如此小窥天下英雄…就没有一人敢出来说句话么?” 道亦僧道:“说话?那自然有的,不过都是些恭维话,奉承话,屁话,鬼话。人话吗,就没听过。你想想,那唐门乃使毒高手,唐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刁钻小气,稍有一言半语的怨气传到他们耳朵里,嘿嘿,那可不得了,随便给你下一剂药,要你不生不死,或是不死不生,总之是生不如死,容易得很。唐门的人又惯会变着法的下毒,手法高明,防不胜防,管你武功多高,中了唐门的毒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些大宗师级的人物都惹不起唐门。江湖上当时传言‘阎王请客不去,唐门开门要来’,他妈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谁知有一天,唐门突然宣布关门十天,说是那三兄弟在潜心炼药。后来十天之约到了,又推说要一个月,两个月,直搞到三、四个月都没有开门。唐门门外聚集了一、两千人,嚷着要见唐门老大,却都给唐门的人撵了出来。这一下,大家伙觉得不对劲了,便有谣传说唐门三兄弟中了招,所以才闭门不出的。有人刚开始还不信,说哪还有敢对唐门下手的。那个时候,老子我闲得无聊,陪一位朋友也到唐门看热闹去,不料正好让我第一次见到了鬼手大侠的风采。你道怎的?第四个月中旬的一天,唐门突然大门洞开,几百个唐门子弟拥着三兄弟走出门来。大家伙见那三兄弟个个头缠白布,脸色蜡黄,气喘如牛,都是大吃了一惊。其中老大的肚子肿得老高,老二两双手上满是毒疮,臭气熏人,老三则被人背着出来,双手抖个不停,好像眼睛也瞎了。总之是惨不忍睹。这三兄弟来到外面,也不顾当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了,向南便拜,口中呜咽,说什么请鬼手大侠手下留情之类。众人都是惊诧莫名,这个什么鬼手大侠大家可从来听都没听过,况且也没有人相信世上还真有人能把唐门三兄弟害到这份上。” 林芑云满脸兴奋之色,一瞬不瞬的盯着道亦僧,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些故事她虽听爷爷讲过不知多少遍了,但此刻却是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事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阿柯似乎永远也吃不够一般,又在包袱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大饼来,自己先咬一大口,递到林芑云嘴边道:“妳…妳吃不吃?” 林芑云看也不看他,挥手一推,却将饼打翻在地,向道亦僧问道:“后来怎样?后来呢?”阿柯忙拾起来,转过头去,一边吃一边偷笑。 道亦僧看了俩人一眼,续道:“正在众人闹哄哄的打听这鬼手大侠是什么人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长叹一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现下你们明白被人下毒之苦了罢?’这人声音并不大,说得也是不紧不慢,全场人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东张西望,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现在想来,必是他自远处发话,而以上乘内力传到众人耳朵里的。鬼手大侠的内力,和尚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的。”说着也自锅中捞起一片菜叶,递到嘴里,嚼得脆响。 林芑云道:“后来怎样啦?你快说呀!” 道亦僧奇道:“不是佩服得无话可说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芑云急道:“还有好多呢,这个人他…他出来了吗?他长什么样?他是怎么下毒的?这些你怎么不说?” 道亦僧道:“这些…和尚我可不知道咯。哦,看看还有没有菜?”用汤勺在锅里捞来捞去。 阿柯一听到吃,忙坐直身子,叫道:“还有,还…还有菜?”作势也要上前来捞。 林芑云大急,挣扎着往前一扑,一把推翻阿柯,伸手抢过汤勺,顺手一丢,却劈面砸在阿柯头上。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3章 阿柯长声惨叫,她也不管,叫道:“哎呀,还吃什么,没有啦!没有啦!大和尚你别卖关子,你…你讲下去,我请你再帮我喝几口酒,如何?” 道亦僧拍拍双手,老实不客气地掏出酒壶,“咕隆咕隆”喝了一大口,长叹一声,道:“你这女娃,一日之内就叫老夫破了两次戒…哎,倒也…嘿嘿,聪明得紧。刚才说到哪里了?” 第二集 内容简介 故事开始于大唐贞观十九年,其时虽是一派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却似乎远在圣泽之外。 在这样似平和又似混乱的大时代中,一个口吃乡下少年和一个下半身瘫痪少女,被不可知的命运牵引在一起。 少年贪生怕死,不动大脑,却是天生剑术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少女尖牙利嘴,聪颖过人,是天下使毒第一人。 两人阴错阳差走到一块,误救了当今天子殿下,却也让两人陷入了不归路…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没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 阿柯模糊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第一章 鬼手 林芑云道:“你刚说到鬼手大侠用上乘内力说话的事。” 道亦僧道:“不错。那唐门三兄弟其时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万分,全家老小个个怒形于色,却也无计可施。唐门的大弟子唐逆风,就是唐门老大的独子,平日里乃是一个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唐门除了那三兄弟便数他的地位最为尊崇。不瞒你说,老子当年颇看不惯唐门的牛脾气,曾经偷偷找上门去,想要找点唐门的晦气,却不想碰到唐逆风那小子。那小子年纪看起来比老子还小,大热天裹着一身厚厚的白麻衣,人模鬼样的,说是不愿惊扰师傅,约了老子出来单挑。单挑就单挑,莫非老子还怕了不成?谁知道那小子竟然在一百招之内就赢了老子,连最擅长的使毒功夫都没用。老子口头不认输,心里却是服了,不过他那臭脾气老子可没服。” 林芑云打断他道:“哎,不是正在讲鬼手大侠吗,怎么讲到这些不相干的人?快说说鬼手大侠的事吧!” 道亦僧笑道:“小丫头就爱听大侠的故事。别急嘛,总要让我一点一点的交代清楚吧。刚才说到…哦,那唐逆风平日里骄横惯了,此时只听他说:‘鄙门上下有眼无珠,冒犯了鬼手大侠,还请鬼手大侠格外开恩,赐予解药。大侠的大恩大德,在下必涌泉相报。’说着跨前一步,便要代父亲跪下。” “突然间‘呜’的一声,有一事物越过人群激射而出,当真疾如闪电,直向唐逆风面门射来。那唐逆风也非等闲之辈,见机奇快,当下左手猛切,正中来物,那事物来时声势浩大,却是不禁一击,立时便被打到一边,但唐逆风这一下跪之势也被这一下挡住,仓皇中不得不连退了两步方站住身子。这几下兔起鸠落,只在一瞬之间便已交了一个回合,众人都吃了一惊,以为鬼手大侠这便要动手了。谁知道定睛看去,那事物却只是一只寻常的描花香囊。唐逆风脸色惨白…哦,说起来,那小子脸色本就跟死人一样,也看不出是不是更白,倒是老子的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你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兄弟?”他见到阿柯在一旁听得傻笑,便也笑着问他。 阿柯不假思索地道:“自、自然是你已经看出他…鬼手大侠这一下并非伤人,乃是为着不让唐逆风跪下。然而力道与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虽只是小小的香囊,力道也不算大,却刚好在唐逆风将要跪下,全无回旋余地之时击来,让他不得不退。这份能耐,比之动手伤人更要难上百、百倍了,所以惊诧莫名,对吧?” 道亦僧全身一震,诧异地盯着阿柯,脸色果然变得雪白,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竟如亲眼所见一般…啊,是了,定是你的长辈中有人当时在场,告诉你的,是不是?” 阿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林芑云自顾出神,喃喃地道:“当真如此?当真如此厉害…喂,你快接着讲呀,后来怎样了?” 道亦僧一边惊疑不定的看着阿柯,一边道:“当时在场的千余名武林中人,个个口中称赞的都是唐逆风见机快捷,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能像老子一样看出端详的,扳着十个手指头数也嫌多了。你的这位前辈…倒也是个人物。” 林芑云急道:“快讲下去啊,鬼手大侠露了这一手,后来怎么样了嘛!” 道亦僧咳嗽两下,定了定神,接着道:“那唐逆风自己自然是知道这一下的厉害的,当下站着不动,似乎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正在这时,只听鬼手大侠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你们唐门并未有负我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先别忙着跪下,待会儿自然有你赔罪的人,在下只是替人来讨个公道罢了。’” “大家伙这才真的相信唐门被人算计了,而且这自称鬼手大侠的人还只是替人来讨公道的。那唐门当时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门派了,平日里行事固然傲气,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却也从未听说过唐门无缘无故害过什么人,毕竟也不能算得是邪派中的一员。大家伙心里都是暗自嘀咕,不知道这被唐门害了的是何方高人,竟能请得动这么厉害的角色前来讨债。” “那唐逆风当下一拱手,说道:‘恕在下愚笨,不知道我唐门究竟得罪了哪位前辈高人,或是武林同道,而令大侠亲自前来讨还公道,还请大侠明示。若真是我唐门所为,在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然要给大侠一个交代。’这几句话,他倒还说得有板有眼的。” “只听鬼手大侠‘哼哼’冷笑两声,说道:‘前辈高人…武林同道…在你们唐门眼里,自然也只有前辈高人才可配得上,除此之外,其他的黎民百姓便统统如野草一般。我来问你,离此三十里远,有一个易家村,只有百十来人,一年之前,是不是曾一夜之间,不论老幼妇孺,个个都身染奇症?’” “大家伙越发听得一头雾水,本以为鬼手大侠会说出哪位高人的名号来,不料却是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山村子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怪病。难道这也与唐门有关么?即便如是,又是什么人能为这事请得动鬼手大侠?有的人便心下怀疑,是有鬼手大侠的什么亲戚在这村里,也染上疾病,唐门的人却未曾识得,没有好生伺候,以致病情加重,甚或一命呜呼,惹得鬼手大侠上门来寻晦气。” 林芑云急道:“我…鬼手大侠哪有那么无聊,定是他恰好经过该村,看到村民惨状,路见不平而已!” 道亦僧看她一眼,道:“那是自然,鬼手大侠乃至情至性的大义之士,谁要敢这么想,老子第一个拖他出来理论。只是当时人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号,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不瞒你说,老子当时便这么想过,后来老子为此后悔得要死,还搧了自己两嘴巴。那是后话了,你且慢慢听我讲来吧。 “却说唐逆风一听此言,浑身一震,颤声道:‘在…在下不明白大侠的意思。’鬼手大侠‘呵呵’一笑,道:‘这些不入流的寻常百姓的生死,你唐家大少爷自然是忘了。只不过我还记得清楚,说出来给你听听也好。那村子里有的人肚大如斗,经脉逆行,每日的辰时、午时、子时,全身疼痛难忍,生不如死。如果唐大少爷不明白,当可问问你自己的父亲,他这些日子来天天如斯,大概应该清楚这苦痛了。有的人四肢从指尖开始,先是长满脓疮,过不了十来天便流出脓血,接着皮肉溃烂,直至白骨。到第二个月方好,再过一月,皮肉重新长出时,又从指尖开始腐烂,如此回圈。你若听不懂,转过身便可问你的二叔滋味如何。至于其他人么,一夜之间双目失明,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全身酸软无力,骨胳似寸寸折断一般,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犹如活僵尸一般。你三叔就在这里,当是最好的例子。’” 他讲到这里,阿柯浑身一颤,转过头去,正看见林芑云也转过眼来,两人目光相交,眼中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惊恐之色。 道亦僧伸手拿过些柴来,一一加到火堆里,望着跳动不已的火苗出神,续道:“鬼手大侠这般徐徐道来,在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个个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定是唐门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村里下毒,害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这样的怪病,却不想落在鬼手大侠手里。鬼手大侠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般惨状如法炮制,施加在唐门三兄弟身上。他定是知道,以唐家的势力地位,要是这么样子找上门去,那可丝毫便宜讨不到,说不定立时反倒被栽赃陷害都有可能,于是先想办法,让唐家的三兄弟得上这病,耗上三、四个月支援不住了,不得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己背着证据出来,那是想赖也没处赖去,况且病得这么惨,嘿嘿,就是能赖也不敢呀。 “老子当时听着,心中是又惊又怕,不怕你笑话,冷汗都下来了——委实可怕!妳想想看——既要这般状况相同,却又不能使同一种毒,以免唐门的人自己解得了,那是不是很难?况且,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要令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的唐门花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也解不开这毒,这份使毒的手段当真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哎,如果我不是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是说什么也不相信。撇开着毒物不论,那唐门当时盛极一时,府内高手如云,他们三兄弟除了使毒是高手外,那八十四式‘裂石神掌’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何况唐门交游广泛,治病无数,平日里便有许多武林高手在府中作客,戒备森严。那唐门三兄弟又是绝足不出大门的,想要动手,就非得深入唐门不可。要这么孤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下毒,嘿嘿,武功当真可算是绝顶的高了。” 阿柯“啊”的一声,脸上露出神往不已的表情,叹道:“是…是啊,这份胆识与勇气,才真叫人佩服。” 道亦僧猛拍大腿,大声道:“谁说不是呢!小兄弟,老子这辈子,菩萨也拜过,仙君也参过,却也没瞧在眼里。独独这鬼手大侠,那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他为一村并不认识的人,甘冒奇险,做出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真真让人觉得了不起。老子当时便发下誓言,谁要说一句鬼手大侠的坏话,老子第一个动手跟他拼命。不过这么多年来,老子听这些人皇帝也骂了,先人也骂了,骂老子的也大有人在,却未曾听到有人骂过鬼手大侠,害得老子有的时候想打人都没处下手。” 阿柯正待再说,林芑云已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柯只觉林芑云手像冰一般寒冷,竟不禁浑身打个寒战,听她焦急地问道:“后来呢?后来…鬼手大侠又是怎么说的?” 道亦僧摸着胡须,悠然神往,说道:“听鬼手大侠这么一说,我们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不知道唐门的人为何要下这般毒手,都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唐逆风。那唐逆风脸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向前一扑,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这…这是在下与几位师兄弟为了…为了比试本事,不知好歹,相约在村里下的毒…’众人都是‘哦’的一声低呼。原来这唐门的人竟是如此鄙夷残忍,拿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做实验。当即便有不少人纷纷向唐门的人吐口水,老子抢上前去,一口又浓又大的痰吐到唐逆风脸上,那小子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哈哈,哈哈,真他妈过瘾。 “这个时候,鬼手大侠的声音又传来,道:‘你要替你父亲叔叔顶着,那也由得你。只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怕你一个人扛也扛不了。’那唐逆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说道:‘大侠明鉴,这些人虽被我们下毒,不过事后都已治好,况且…况且,我们唐门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林芑云突然间怒目圆瞪,剑眉倒竖,叫道:“混帐!草菅人命固然天理难容,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人生来岂有贵贱之分?习武者当与习武者相斗,使毒之人也应施毒于害人之人身上,才是正道所为。以这般毒辣手段,加诸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身上,禽兽不如!” 道亦僧霍地半跪而起,迅疾无比,身子如猫一般向前探出,右手撑地,张大了嘴,惊诧莫名地盯着林芑云。 林芑云也睁大双眼瞪着他,一脸怒容,道:“怎么?难道不对吗?” 道亦僧不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神色一时三变。良久,方慢慢坐回原位去,叹息一声道:“如果你不是才十几岁,我还真以为你当时便在鬼手大侠身旁。那番说话,那语气…当真像极了鬼手大侠本人,当真像啊。小妹妹…你的长辈里有人当时在场吗,否则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芑云一怔,心中立时如翻江倒海一般涌动起来。这故事虽然爷爷已经给她讲了多次了,但他当时并不在场,是以这番话却从未提到过。今日听到道亦僧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到唐门的残忍无耻,自然而然便义愤填膺,脱口而出,不料竟与从未谋面的父亲说得一般无二。 她激动得不能自己,全身微微颤动,道亦僧也正在感慨之中,未曾发现,只有阿柯从后面默默扶住她的肩头。 道亦僧抬头向上望去,高高的天穹上浓云卷动,一轮弯月在云中一晃,在下界亿万生灵眼中惊鸿一显,便即消失。良久,方长叹一声,说道:“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可好久没听到有人说这句话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酒来,猛灌了一大口。 林芑云颤声道:“我…我也要喝。” 道亦僧一言不发,顺手将酒壶抛给林芑云。 林芑云擎酒在手,先缓缓在地上倒了一圈,心中低低呼道:“爹爹…爹爹…”跟着一仰头,也是猛灌一口。不料她从未喝过酒,这酒火辣辣的一入喉咙,顿时引得她大咳起来,向后翻倒。 阿柯大吃一惊,叫道:“林芑云!”不顾身上伤痛,扑上去扶她。 道亦僧呵呵大笑,对翻倒在地的酒壶视若无睹,口中只是喃喃地道:“好啊,哈哈…这才是真正的有德之士,我道亦僧算个屁?” 林芑云双手捂脸,躺在地上不住咳嗽,也不坐起来。阿柯轻轻扶着她肩头,一边问道:“大、大师,后来怎么样了?那…那鬼手大侠出来了吗?” 道亦僧道:“鬼手大侠这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听在耳里,心中都是剧震。从来没有人敢这般羞辱痛骂他奶奶的唐门,从来也未有人这般当真仗义行天下的。那些个什么自称飞天大侠、山东五侠的,什么河间十三侠客、嵩山三剑侠的,你去问问他们,嗯?就算为了结义兄弟、亲戚朋友,要去跟唐门讨个说法,他敢不敢?他…他敢个屁!小兄弟,你道那唐门外一天到晚聚着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要治病的么?错了,错了,老子当年去看了一圈,就只几十个人中毒而已,哈哈哈哈,你想想,要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中毒不治,唐门的就算是神仙也治不过来呀,随便一天也要翘个四、五百人,那天下不是早就安静许多了么,哈哈哈哈…这大多数人都是巴巴地跑去给唐门的拍马屁、送礼物打点的。唐家这次几个月不开门,拍马屁的人当然心中着急,人便越集越多。更有些人在外面打起几十个横幅,写着什么‘恭祝大圣大义唐门三杰福如东海’,什么‘寿与天齐’的,妈的,老子看着就恶心。” 他抹了抹被篝火烤得干燥的脸,叹一口气,接着道:“老子当年孤身一人去找唐家的晦气,你当老子真的是不要命了么?说起来惭愧,那叫少不更事,屁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的便找上去。说穿了,也就是个看不惯别人比自己牛,想要讨个便宜扬名立万而已。他妈的,天下间除了鬼手大侠,还有什么人敢称侠的?” 阿柯见他似乎也喝得多了,脸上渐渐红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忍不住道:“大、大师,你喝多了,不如就此休息了吧…” 道亦僧怒道:“什么?你说老子醉了?呸!老子当年和河北老酒鬼在洛阳斗酒,喝了三天三夜,两个人干了四十三坛酒,是他先趴下还是我,你小子打听打听去!这点酒还没打湿老子的嘴!你不是想听后面怎样了么,哈哈,哈哈,老子慢慢给你讲来… “周围的武林人士皆以鄙视的眼光看着唐家的人,那唐逆风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听鬼手大侠道:‘你唐门世代都是医中高手,如唐琐南老爷子,还有唐平这样的人,一生为民疾苦而奔波,救人无数,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染上疾病,以求得到解方,那是何等的侠义之士?唐家能屹立武林百余年不倒,不正是因为这个精神么?人常说富贵之家,三代而竭,没想到唐老爷子自己的儿子便已做出这样的事来,抛弃医术医德,竟以使毒而求名闻于天下,真真是要羞杀唐家先祖了!你自己问问在场的这些武林同道,他们当真是敬仰你唐家才来此地的么?哼哼,若是人人都怕一夜之间死得不明不白,你唐家这扇大门,与阎罗殿前的鬼门又有何区别。’ “这番话简直说到大伙心里去了。谁他妈想犯贱,有事没事跑来这里像当龟孙子一样伺候唐家,连个门房都可对你吆三喝四的?顿时便有数百人同声喝起采来。唐家的人一个个低着脑袋,第一次尝到当龟孙子的滋味。你是没见到,小兄弟,那场景如今的江湖人士谈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哈哈,老子就挤在唐逆风那小子身边,笑得最大声,气死那小子,哈哈,哈哈!” 道亦僧脸色越来越红,仿佛又回到当初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中,以手捻须,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说道:“正在此时,那唐逆风转过身子,向唐家三兄弟拜了两拜,又转过来,跪在地上,朗声道:‘诚如大侠所言,在下瞒着家父与同门,私自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实在无颜再立于世间。但家父与两位叔叔却不知情,逆风垦请鬼手大侠,且让逆风一人承担,还天下一个公道。’说完向着南面拜了下去,等他直起身时,寒光一闪,手中已握住一把极薄的匕首,便向自己胸前刺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唐门的人固然惊慌,周围的武林同道们也呼喊起来,几个隔得近的人急向他扑去,想要抢下匕首。那唐逆风早料到有人会来阻止,刀子插向胸口的同时向前扑倒,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刀子透胸而过,鲜血狂喷,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说起来,那唐逆风也算一条汉子,要死就要死个痛快,不像有些人,他妈的,刀子往自己脖子上划去,隔着十七八丈的人慢慢走过去也能把刀子抢下来,装腔作势,根本就是小媳妇上吊那一套。 “唐门的人顿时哭天抢地的涌上来,抢回唐逆风的尸首。大家伙见到这小子这么硬气,倒也无话可说,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唐家那三个老不死的家伙见此情景,身子骨本来就只剩半条了,哪里还禁得这般折腾,顿时昏死过去,被唐门的人一道抬着进去了。这一番惨烈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前一个时辰还是江湖第一门的唐家,在鬼手大侠面前几乎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落得这般下场,大家心中都是禁不住的怦怦乱跳。你说,小兄弟,这般惊险诡异的事,换了是你,若不是亲眼所见,会相信吗?” 见阿柯老老实实点点头,道亦僧得意不已,拍着胸口道:“老子是见到了,你小子没福气,哈哈,嗯…正当唐门的人纷纷逃回,想要关上大门时,突然间围观的人群后面一阵骚动,人们忙不迭地向两边挤去,让出一条道来,有不少人准备不及被撞到踩到,却无一人发出声音。老子心头剧跳,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正自人群让出的道上慢慢走来。那人长着一张瘦长的脸,脸色苍白,好像长年没有出门见过阳光似的;一绺半寸长的青须,一对剑眉,看上去不怒自威。他穿一身洗得有些脱色的青衣,毫尘不染,并无一件兵刃伴身,双手懒懒地背在背后,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潇洒自如的气势,将周围那一干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所谓武林人士统统比了下去——原来是鬼手大侠来了!” 篝火中一根木柴突然啪的一声爆裂开来,一大团火苗顿时翻滚着随着烟雾冲上天。林芑云模糊地叫一声,坐起身来,似乎吃惊的望着火苗。不知道是兴奋过度还是喝醉了酒,透过跳动的火舌,道亦僧见到她的整张脸红通通的,有如光鲜的苹果一样娇媚动人。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里却已满是泪水,一对剑眉微微皱着,小嘴紧紧抿在一起,看着火焰发呆。道亦僧只觉这张脸,这神情,眼前这场景说不出的熟悉… 霎时之间,仿若时间倒流,早已逝去的情景骤然出现:自己仍是当年那个初出江湖、年轻气盛的和尚智厉,鬼手大侠正站在面前,怔怔地瞧着唐家的大门,剑眉微敛,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道亦僧全身猛地一颤,从头到脚机伶打了个冷战,顿时如临冰窖一般。他大惊之下,往后坐倒,颤声叫道:“你…你是谁?” 林芑云声音如风般飘忽:“我…我是林芑云啊。大师,你怎么了?” 道亦僧叫道:“不…不对!你…你是鬼手大侠什么人?” 林芑云慢慢抬起头来,两行泪水已夺眶而出,却嘴角含笑,柔声道:“鬼手大侠…鬼手大侠…他于我有性命之恩,小女子这一生也是报答不了的。只可惜他早已…不知所踪,我欲见上一面而不可得,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憾事。小女子今日能有幸听到大师讲起他老人家的事迹,真是作梦也没想到,心中感慨,不觉失礼了,大师勿怪。” 道亦僧瞪视林芑云半晌,终于摇摇头,道:“哦…是我弄错了。咳咳…姑娘这脸看着面熟,倒像是一位故人…”他口中虽如此说,仍是惊异不定,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重又坐了回来,眼睛上下乱晃,不住打量她。 阿柯在一旁道:“大师,你、你接着说呀,那鬼手大侠走上来干什么?” 道亦僧稳了稳心神,重又望向篝火,道:“那鬼手大侠走上前来,大家伙以为他要公然挑战唐门了,心中除了七分惊惶,倒也有三分兴奋,想看看鬼手大侠在这般情形下,究竟要如何出手。谁知道鬼手大侠走到唐家大门口却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放在门槛上,朗声道:‘在下本欲为易家村八十四位村民讨还一个公道,未曾料到唐公子如此耿直,竟以性命还赠。在下未及出手,心中实在惭愧得紧。这是在下配制的解药,上面已写明了用法,依法炮制,二十一天为一个疗程,大庄主与二庄主的病便可治好。三庄主这几个月来经脉萎缩,机体虚弱,除了服食这剂解药外,还需另有内力深厚者帮忙在每日子时运行大周天三次,方可痊愈。贵门高手众多,在下也不用献丑了,切切为念。’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就事而论,若日后唐家的人不知收敛,仍要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情来,在下纵使身在天涯海角,也必有计较,这手印便是凭证!’说完这番话,鬼手大侠走下台阶,来到大门口的两只白玉狮子前,伸出右手,在上面各轻轻按了一把,随即仰天长笑,转身便走。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神速,贫僧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刚想着要上前跟鬼手大侠说几句话,让他也带我去见见世面,没想到鬼手大侠身子左晃右闪,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人群这么密密麻麻的挤着,竟给他轻易便穿了过去,真是形如鬼魅,我连衣角也没摸上一下。霎时间只听他笑声激越,声震云霄,久久不息,人却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哎,这般身手气概,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人能比得上?”说着连连叹气,摇头不已。 他说到鬼手大侠时,自然而然不再称老子,只以当年见到鬼手大侠时的和尚身份自称。 阿柯道:“那…那么,那两尊狮子怎么样了?什么手印?” 道亦僧瞧他一眼,道:“小兄弟,你倒是心细。待鬼手大侠去得远了,声音渐渐消失之时,有几个好事之徒上前去看那对狮子,不料其中一人的手刚刚碰到狮子,那狮子突然发出‘格格格’的断裂之声,跟着从头到脚裂成了数十段,崩落下来。原来鬼手大侠这么轻轻按了一下,竟已将狮子完全击碎,只是劲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看上去仍是完整的,到此刻被人一碰才彻底裂开。更惊人的是,待得烟尘散尽,只见地上散落的碎石中,有一块手掌模样的石头,本是白色的玉石表面已变得漆黑,正是当时鬼手大侠手按的地方。原来他说的手印,便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是大惊,议论纷纷,都道这份出神入化的功力,天下间能达到的人可没几个。没想到鬼手大侠使毒治病的本领已是这般厉害了,武功还如此高超,当真匪夷所思。哎,错了,错了,其实鬼手大侠最出众的还是他那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大侠本色,什么武功啊医术啊相比之下统统都只是皮毛而已。这些个家伙就只知道使刀弄枪,除了四肢健壮外,脑子里根本如豆腐渣一般,哪里知道侠义的本意,呸!” 道亦僧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摸了摸胡子,接着又长叹一声,道:“可惜贫僧只见到鬼手大侠这么一面,竟不能追随他老人家行侠天下,真是终身之憾事。听说这以后,鬼手大侠还做了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化解了几家世仇之间的恩怨,连当时威震武林的‘飞云枪’、‘河间三煞’、‘青山四鬼’这样厉害的角色也被鬼手大侠一一除掉,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传奇人物。三年之后,鬼手大侠只身远赴滇南一带,为那里受瘟疫所害的人治病去了。自那以后,江湖中人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老人家,唐门也闭门谢客,天下第一门派从此便渐渐淡出江湖。哎,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十几年,已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悬念了。” 话讲到这里,道亦僧面色苍白,神色萎顿,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几岁一般,望着篝火发楞。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舌,遥想鬼手大侠当年天马行空般的豪然壮举,不禁神往。 过了好一阵,阿柯用力搅动汤勺,仍是一无所获,终于叹了口气,放弃了再找到东西吃的希望。他舔舔嘴唇,问道:“那、那鬼手大侠已经失踪十多年了,如今江湖上,使、使毒的高手还有哪些人呢?” 道亦僧一怔,回过神来,道:“这个…自从鬼手大侠失踪,四川唐门淡出江湖之后,使毒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所谓高手那更是寥寥无几。嗯,算起来,应只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一个是近来名气很大的鬼婆婆,另一个则是赫赫有名的天绝老人。” 阿柯道:“鬼婆婆?那是、是不是很老?” 道亦僧道:“也不能说她老,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年龄,甚至没人真正见过她的面貌。此人自称是睦州青溪人,自命‘散香真人’,最是心狠手辣,做的事也在正邪之间,并无定数。据说前年山西辽远镖局一百三十余口人的灭门惨案便是她做的。有的人传言她是当年唐门的传人,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江湖中人对她是又恨又怕,所以便唤她做鬼婆婆。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是她除了有一身惊人的使毒功夫外,更擅长易容之术。” 阿柯“啊”的一下叫出声来,道:“易、易容之术?那…那是不是就是可以将脸变来变去的本事?” 道亦僧道:“是啊,听说这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可以利用类似皮一样的东西变幻模样,真假难辨,最是让人防不甚防。小兄弟,你见过吗?” 阿柯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容之术,只是…只是她倒常常变幻模样出现…” 道亦僧道:“她?她是谁?你认识的这位朋友,难道就是鬼婆婆吗?” 阿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她只比我大一、两岁,但是却很会使心计,诡计多端…哎,她对我很好,我不该这般说她的。” 道亦僧道:“小兄弟,江湖险恶,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就拿鬼婆婆来说吧,有人传言她是一个独眼的老婆婆,相貌丑陋,行为诡异,常常杀人于无形之中,凡她路过的地方,多有灭门惨案;又有的人却说她是一个二八姑娘,长得如天仙一般美貌,最是温柔体贴,即便见到不相干的人有病痛苦难,也会立即尽力帮救,陕西一带甚至有的村庄专为她立有祠堂,年年供奉。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却都自称‘散香真人’,而且一个在此处出现时,另一个便消声匿迹,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所以江湖上人都传言鬼婆婆擅长易容之术,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林芑云渐渐从思念父亲的情怀中恢复过来,听到他俩说到鬼婆婆,插入道:“鬼婆婆么?我也听说过的。不过我曾经听爷爷说,此人下毒功夫并非一流,而且武功也定是不怎么高明,否则又何必这般装神弄鬼的呢?” 阿柯问道:“会易容之术,便是装神弄鬼吗?” 林芑云不屑地道:“那是自然。若是真的功夫很好,还需要这般躲躲藏藏,掩人耳目吗?”说完哼的一声。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4章 阿柯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他天生性子软弱,最不愿与人争斗,遇到事情能躲便躲,能让便让,只求图个清静。然而自小伯伯与母亲便逼他走上习武这条路,要他去做一件大事。他虽是刻苦练剑,其实心底里只想走得远远的,最好躲到一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无牵无挂地过日子。现在听说有这么一种易容之术,可以任意变幻模样,让谁也认不出来,不由得心驰神往,巴不得自己也会这么一手,那可真是天下最好的事了。由此又想到那位鬼婆婆,顿时将她视为志同道合之人,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到时候该怎生想个法子,学个一两招? 阿柯满脸期待之色,心中不住盘算该如何学到这项本事。林芑云可没注意到他,问道亦僧道:“此人不必提了。你刚才说的那位天绝老人,可是江湖上传言的号称‘一剑定天南’的玄一道长?” 道亦僧道:“可不是吗!说起来,此人若论起武功修为来,只怕还在鬼手大侠之上。他的‘若光剑’号称天下无双,嘿嘿,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我听爷爷说过,好像他在三十岁前都不曾习武?” 道亦僧道:“那是,此人真是一位绝顶聪明之人。他三十岁之前,一直在衡山道观里修行,每日只是颂经做法,根本不会一点武功,更别说使毒了。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一个与他生死之交的朋友,带着妻子女儿前来见他。两人十几年未曾见面,见面自然是欢喜异常。当晚月朗星稀,俩人便携手到后山观月,彻夜长谈,兴犹未尽。不料当天晚上,他那朋友的仇家便找上门来,未寻到那朋友,竟将他妻子女儿奸杀在道观里,又将道观中其他五十几个道士一古脑全都杀死,斩断手脚,抛尸荒野,手段极其残忍。第二天中午时,两人回到道观中,那朋友见妻女惨死,当时只向玄一道长老人说了‘报仇’两个字,便抱着妻女的尸首跳下万丈山崖。玄一道长老人狂怒之下,自己斩了一根手指,立誓要报此血海深仇。 “他也真是厉害,说到做到,和尚我不佩服都不行。自立誓之日起,仅用了三年时间,便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武功,找上仇家的门去。那仇家在当时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大门派,内中高手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加上其余门徒,总也有两、三百人罢。天绝老人就这么一人一剑走进门去,杀了足足三天三夜,从大门洞里流出来的血据说将整条街都染红了。街上的人个个心惊肉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外面就只听见兵刃相交的打斗声一直持续着,刚开始声势震天的吼声却一再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就听不到人声了。间或传来一两声打斗声,总是伴随着人的惨叫。直到第四天早上,终于无声无息了。晌午的时候,大门洞开,走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提着一柄满是缺口的断剑。那人出得门来,呆呆地望着一众惊慌失措的百姓,过了半天,突然仰天长叹,随即在墙上用血写上‘天绝’两个大字,这才转身离去。人们涌进去看时,只见该大院里上上下下几乎已被鲜血和人的尸体覆盖,总共二百八十四名习武之人全都毙命,那惨状真是不忍目睹。在一处阁楼里,有四十多个妇孺孩童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倒是毫发未损。从此之后,江湖上便又多了一位绝世高人,自称‘天绝’。这个‘一剑定天南’的称号,不是假的吧。” 林芑云忍不住道:“这…这人如此残忍,灭人满门,虽是替人复仇,未免也太过残忍了。还号称乃上天绝之,太过狂妄了吧?” 道亦僧道:“这你就不懂了——那玄一道长盛怒之下,冲入门去,眼前所见都是提刀子跟他拼命的人,那种情况下怎可能不拼尽全力厮杀?小丫头,你是没见过什么叫杀红了眼,我可是见过不少。真的处于乱军之中,杀红了眼,什么人站你面前,你都会当他是敌人,什么道义呀良心呀,统统是他妈狗屁,提起刀子乱砍才是真道理。你要有一丝迟疑,立刻就被人剁成肉泥了。那玄一道长进去后杀得兴起,偏偏那门派里的人也是个个硬气,两边都是下定决心,除了你死便是我活,没第二条路可走。这么硬拼下来,自然是杀了个干干净净。幸亏玄一道长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找到那群孤儿寡母时没有狂性大发,将她们也杀个精光。他一走出大门,见到满地的鲜血,顿时便后悔了,是以在墙上写上‘天绝’两个字。这个天绝可不是指别人,正是他诅咒自己的。他后来自己书了‘嗜血成狂,天命绝之’八个大字,始终挂在卧室里,日日都在反省这件事。” 林芑云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人的善恶,原也就在一念之间而已。只是…他怎么又成了使毒高手了?” 道亦僧一拍大腿道:“小丫头,你这话说对了。善恶只在一念间,只不过那之后的分别可就差远了。天绝老人经此一战后,心灰意冷,只觉世间事,至为难办者,就是化解自己的怨恨。他便重新回到道观中,从此不再行走江湖。这号的人物闲下来,不找点事做,岂不是要活活闷死?他开始修炼轻功,过不多久,便与‘海湖帮’帮主陈锁南、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号称天下轻功前三位;修炼内力,现在与湖南的‘盖山派’掌门刘风力、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枫道长并列当世四大高手;他的剑术大家都见识了,据说自三十三岁成名起,到四十三岁只败过一战,之后再无败绩,当可与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玉道长——就是那个青枫道长的师兄——并称三绝。嘿嘿,说来好笑,这剑术、轻功、内力三样,总有个少林方丈智得长老与他并驾齐驱,且论到德行,江湖上的口碑还远在天绝之上。这智得长老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了。天绝老人偏偏越老越不服气,思前想后,终于让他想到一个法子。你猜怎么着?他深入苗疆不毛之地五年,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身使毒用蛊的本事回来,自称‘一剑三绝’。智得长老乃得道高僧,当然不会像他一般也去学什么使毒的方法,便这样被天绝老人比了下去。哈哈,哈哈,这老小子,倒是蛮会打主意。” 阿柯顿时又对这位天绝老人神往不已,叹道:“好,真好!又、又会使剑,打不赢,轻功好可以逃掉。实在逃、逃不了,还可以使毒。哎呀,真…真好!比鬼手大侠还厉害!” 林芑云狠狠瞪他一眼,长袖盖着的左手在下面偷偷使劲一拧阿柯的腿。阿柯“啊”的一声惊呼,这才明白犯了林大小姐的忌讳,但此时改口已然不及,只得苦着脸补充道:“都、都厉害…” 道亦僧也瞪他一眼,很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厉害?他的修为虽然称得上高深莫测,却始终跳不出自己的圈子,不顾念天下受苦苍生,不能实践侠义之道,只知道待在那道观里坐井观天,在老子看来,终究与鬼手大侠差了老大一截。” 三人谈论了半天,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一干丫头们早已在树洞里相拥而眠,叮叮当当两人收拾好东西,也在树洞外睡了。 阿柯重伤后身子虚弱,要不是道亦僧讲的故事好听,且又有东西吃,早就睡去了,挨到此时已是困极,眼皮如有千斤重,使劲睁也睁不开,便闭了眼垂着头听。耳边道亦僧与林芑云东拉西扯的谈话犹如催眠一般,终于支援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林芑云下午才睡了一场,到现在脑子还清醒得很,况且她本来就对这些江湖传奇甚感兴趣,加上道亦僧巧舌如簧,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她也听得兴高采烈。突然间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转头一看,才发现阿柯蜷在自己脚边,早已睡着。 林芑云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对道亦僧道:“大和尚,劳驾你到车上替我拿两件衣服来,就在车前的包袱里。” 待道亦僧取来衣服,林芑云轻手轻脚的给阿柯盖上,一边道:“真是的,自己身上有伤也不管,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 道亦僧看着林芑云与阿柯,突然道:“这位小兄弟…并非你的亲哥哥吧?” 林芑云一怔。不知怎的,自从下午听叮叮说了那番话以来,她对道亦僧自然而然已产生信任之感,觉得此人虽是说话粗鲁,行事笨拙,但却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当下略一迟疑,点头道:“不错,阿柯…并不是我大哥。”便将自己如何与阿柯相遇、相识,又为何一起搭档同行的事说了一遍,只省去了自己的身世部分,以及自己与阿柯之间的生死约定。 道亦僧点点头,道:“你二人能在患难之中这般相遇,也算异数。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只是如今你脚不方便,小兄弟又身受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不便的。我们也正要赶往洛阳,如不嫌弃我们这些流浪之人,明日便一道同行,路途上端水送饭,好歹有个照应。” 林芑云感激的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道亦僧道:“你也别说谢我的话,今日救了我女儿,这看病拿方的钱我还没给呢,大家就此扯平,岂不是好?嗯…只是这位小兄弟,剑法当真不简单,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林芑云惊异地道:“他剑法很好吗?我看不出来呀。这家伙一天到晚笨手苯脚的,老做蠢事,怎么可能会什么剑法?啊…是了,大和尚,你自己躲不过阿柯那一下,便想这般说说,即便天下英雄都知道了,也不至于笑话你,是不是?” 道亦僧眉头紧皱,说道:“不是,不是…笑话?老子横行天下,屁股后面跟了这么大一串丫头,还不怕人笑话呢。不是那样,你小丫头不懂武功,不明白。刚才老子去买药的时候,一肚子不服气,一路上就在想这一下怎么就躲不过去,难道是老子速度真慢了不成?” 林芑云见他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不禁收起小窥之心,道:“那你想出原因来了?” 道亦僧拍手道:“不错,我想出来了!他妈的,这一下看似手法简单明了,其实真是厉害至极的一招,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这一下根本与速度无关,就算我再快十倍,恐怕也同样挡不住。我这么说你不明白吧…那,这么跟你说吧,武功练得越高,越是体会得到,其实所谓速度快与不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招所击的位置、时机,只要把握好这两个因素,在对方至弱至慢的一瞬间击出,那便是快得不能再快的招数了。这小兄弟今日刺我的那一下,无论位置、时机,简直都天衣无缝,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了小丫头你来,只要按准这个方向,把握老子手肘前伸的时机,说不定也是同样的结果。厉害,真他妈厉害…”说着啧啧连声,称赞不已。 林芑云看着阿柯,喃喃地道:“真这么厉害?那…那他怎么从车上掉下来,也会摔得爬不起来?” 道亦僧搔头道:“这一点很是奇怪,我看这小兄弟,除了剑法惊人外,其余如内力、轻功几乎叫做没有,看他吃饭时的动作,估计简单的拳脚功夫也不会,当真让人想不通…你说这教他剑法的人,难道自始至终只教剑法,其他的一律不管?难道他不知道,只会一种武功,就像独脚走路一样,比之一点都不会反而更加危险么?喂,小丫头,难道你平日里,就一点端详都看不出来?” 林芑云转过头来,一脸苦相,道:“哪里看出来过?今日若不是你说,我还当他是个小混混呢。大和尚,你…你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道亦僧一跺脚,怒道:“你当老子输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不成?” 林芑云见他声音甚大,似是动了真怒,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向叮叮当当睡觉的方向一指,道亦僧立时噤声,然而仍是愤怒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叹一口气,瞧着阿柯的眼中一片迷惑之色,轻声道:“算你大和尚眼光准罢…只是他怎么一直瞒着我呢?哎,我周围怎么都是些古怪的人?可怜我一个纤弱小女子,身有残疾,行走江湖之上,还这般一直身陷危险之中,尚不自觉…” 道亦僧“噗哧”一声笑出来,走过来蹲在林芑云身旁,摇头叹道:“你身陷危险之中?妳是弱小女子?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谁有你算得刻毒?老子这样的人,论起聪明来,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了,不照样被你当猴耍?我看这小子剑法虽是好的,脑袋也不算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做事一塌糊涂,况且又对你信任有加。这样的小毛头在你林大小姐眼里,还算根菜?” 林芑云“呸”的一声,脸上飞红,嗔道:“我哪有那般精灵?哎呀,大和尚,已经这么晚了,睡你的觉去吧!”伸手作势猛推道亦僧。 道亦僧呵呵低笑,转身去了。 林芑云回过头来,摸着阿柯头上软软的短发怔怔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柯在梦中翻了个身,口中含含糊糊地道:“林芑云…我…我来驾车…”她心中突然一颤,竟自痴了。 第二章 陷阱 一连十几日,秋雨就那么稀稀落落地下着。浩大的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远自西周起,这一片受洛河千百年冲刷而形成的富裕的土地上,来往北疆与南蛮的人们已在此修筑城墙,围水开荒。汉高祖即位时,便曾在洛阳定都。其后,最好标新立异的王莽曾以长安为西都,洛阳为东都,浩浩荡荡、别出心裁地搞他的新政,只搞到民怨沸腾,大好的天下,再度为人所逐鹿。 汉光武帝刘秀歼灭各地诸侯、镇压绿林起义军后,洛阳再一次成为都城,长达一百六十五年,也成为汉王朝最后的归属。 东汉末年,阉党专政,皇帝老子在后宫里被这些宦官们围着,已到了政令下,不出宫门的地步,出了宫门的,自然已是阉党们筹画的荒诞文书,弄得世间大乱,天人共愤。 汉王朝的另一怪相——外戚专政此时也同时演出祸害。大将军何进放着都城十几万将士不用,竟异想天开,自起诏书,号令天下兵马勤王。这一荒唐之举,除了让何进自己为宦官们斩为肉浆外,也害苦了洛阳古城。 西凉将军董卓率领的十万大军手握着勤王令,大摇大摆地开进洛阳,在赶尽各地诸侯后,逼着年幼的汉献帝迁都长安。奇怪的是,这位手握重兵、挟制天子的大将军,竟然以害怕幼帝怀念都城为由,下令焚城,并下令周围两百里内的居民全部迁走,对违者只有一个字:杀。 千百年的浩大都城就此遭到毁灭性打击,“宫室焚荡,民庶涂炭,百不一在。”当天纵之才曹操率军打回洛阳时,偌大的洛阳,竟然败坏到无一处能遮雨的房子,皇帝老子仍然只有站在曹操的军营里,几乎就站在曹操的刀斧手面前,战战兢兢接受数十个破烂得跟乞丐没两样的百官朝拜,其惨状千古无二。 幸亏曹操的儿子曹丕偏爱洛阳,在登基之后耗费巨资重建,才使洛阳得以再以都城之姿出现。隋朝杨坚从长安起家,一统天下,却因为受不了长安那一帮助他起兵的大门阀们漫天要价的狮子大口,一怒之下定都洛阳,使洛阳得到空前的重视,迅速发展起来,重新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城。 洛阳既不像长安那样有四塞之固,又没有南方城市的繁荣发达,却有一项得天独厚的条件:地利。算起来还要归功于周武王,当年丈量天下,认为洛阳地处黄河中游南岸,跨伊、洛、涧几条河流,北倚邙山,南对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崤阪,又恰恰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之处,有水陆交通之便,是为形胜之地。 是故后世凡以长安为都者,洛阳则为陪都;洛阳为都者,长安则为陪都。 当今的太宗皇帝仍以长安为都,然而天下太平已久,祸乱中原的西域匈奴已被唐军歼灭,长安的军事地位已大不如前。况且关中虽素来号称八百里秦川沃土千里,但在此地上已经历了太多的战争杀戮,搞得生灵耗尽。皇帝陛下尚且不得不常年“就食于洛阳”,重要军国大事,许多都是自洛阳发出的,因此在天下人心中,洛阳已逐渐取代长安,成为新向往的中心之地。 此时正是贞观十九年的十一月中旬。四月间起兵远伐高丽的大军到此刻已全部退回关中一带。这几个月来,捷报频传,天下称颂皇帝陛下圣德所致,海内归心。 然而太宗皇帝自己却知道,此次征战损兵折将,只是打下了区区的牟城,几十万军队竟与几万高丽将士相持不下,其实已经是输了。自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殉国的消息传来,年仅五十三岁的一代雄主再也承受不起挫折,当晚便卧床不起,一下子如老了二十岁一般。 他心中隐隐感到,当年那个百战百捷、威武盖世的李世民正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渐渐消散在将这天地笼罩的绵绵秋雨之中。不世英雄,终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但无论战况究竟如何,三军将士是要犒赏的,天下也是要大赦的,这都是当务之急的国事。病中的太宗皇帝连着三道黄锻密令,命正在定州监国的太子星夜赶赴洛阳,主持庆贺之事。此时的洛阳城已经在禁军的重重保护之下,外城的厚裁门、定鼎门早已关闭,只留下西面的建春门与南面长夏门还允许进人,内城的右掖门、龙光门、宾耀门则已完全关闭,非持通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城中天黑以后宵禁,几千禁军官兵日日夜夜在街上巡逻,稍有举止失措,或是形容猥琐,或是衣冠破烂,总之一有碍观瞻的人,统统押到军屯与狮子桥一带的军营里看管起来。 然而,即便是有这般的严令,这些月前往洛阳的人仍是以数万计——这般大气的庆功场面,可不是什么时候想看便能看见的。况且当今天子也将在巡游中接见万民朝拜,到时候抢在前面磕几个头,回去写在墓志上,那就是光宗耀祖的资本。 是以此刻的洛阳,大大小小的客家驿站早已住满了人,有些地方连客栈的柴房、马房里都塞满了男男女女。地方上的官僚们眼瞧着人越来越多,好多地方已经有人就沿着街面席地而睡,搞得一地狼迹。想要驱赶吧,又生怕在此时激起民怨,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屁大的事就能毁了一世前途,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 迫不得已,在李家楼、董庄、王庄分别设立了接待之处,将几千人围在一起,施舍斋饭,供给住宿之地,才勉强维持将安定的局面维持下来。 宫城北面的熠仪宫里,一名年老的太监正匆匆忙忙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回廊走道,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他先是胆怯的望望身后,似乎有什么鬼魅跟在身后一般,咽口唾沫,这才伸出手,在那门上轻轻地敲了两敲,停一下,又敲了三下。 门内立即有了回应。一个青年男子问道:“是张小年么?” 那个叫张小年太监躬下身去,低声应道:“是…殿下,武才人来了。” 那人道:“还不快传进来?”声音急切。 张小年再一躬身,猫着腰倒着向外退去。不料才退下台阶走几步,突然间有人在后重重推了一把,一个人低声怒道:“找死么?”他吓得全身一震,向前小跑两步,这才回过头来。 只见来者乃是一名二八年纪的少女,梳着高高的飞云髻,穿着一袭淡青低胸长裙,外面披着淡紫纱衣,自发间垂下的两条流苏搭在肩头,因嵌着细碎的金丝而格外璀璨夺目,一对高耸的酥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美艳动人至极。 张小年双脚一软,叩下头去,颤声道:“才、才人娘娘息怒,小人瞎了狗眼了,没听到是您…” 此人正是阿柯与林芑云见过,自称黎约的女子。 她本姓武,单名一个约字,这一年已经二十一岁,比之李治还大两岁,只因天生美貌,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而已。她的父亲原是一名祖传木材商人,地位虽低却颇有眼光与胆识,年轻时巧遇高祖李渊,便毅然尽起家当随其起兵反隋,唐初曾官至工部尚书。 但在那时门阀权贵的眼里,武家并非属上流贵族,不过一暴发商人而已。武约十四岁时便以“美容止”闻于宫廷,被太宗选召入宫封为“才人”,因其妩媚过人,赐号“武媚”。 她天资聪慧,机敏过人,心细如发。论起做事的果敢与决断来,即便寻常男子也远不如她。但她生性狐疑,对人最是冷酷无情。 她在太宗身边算得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容貌、心计、处世皆是一等。但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了一辈子的太宗,偏偏最不喜欢的便是武约的过人之处。对他来说,一个任事不会,一天到晚只知嬉闹玩耍的女子也比聪明的女子好得多,况且武约的冷傲与倡狂,更使太宗心中不乐。 然而遇到需要后宫妃子们解决的事时,武约却是唯一一个能扛得起担子,拿得出主意,敢作敢为的人,所以不乐归不乐,太宗皇帝在巡游各地时,仍是需要时刻将武约带在身边,是以隐约间,武约在内臣们的心中,比之贵妃、昭仪们还要尊崇。 此次太宗北上高丽,命太子监国。但他深知以太子之软弱,实无能掌控看似太平无事,其实暗流横生的内宫,便特意安排武约为其助手,管理内室外戚等一干事务。 武约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说道:“起来吧。交代你的事,都办妥当了?” 张小年又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才慢慢弓起身子,仍是不敢抬头看她,只答道:“回才人娘娘…小人已经调集人手,在这周围严密看守,都…都是使老的人,才人娘娘尽管放心,放心…” 武约哼了一声,抬脚向前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头也不回的问道:“李洛有消息传回来吗?” 张小年答道:“有…李大人说,那两人这几天就该到了…” 武约点点头道:“很好。传我的话给他,就说我已经想好了——那小子来路古怪,留不得,懂吗?其他的就按计画好的做。”她顿了一顿,转头瞧瞧匍匐在地的张小年,突然一笑,柔声说道:“你瞧你,怕个什么劲?去吧,还是依老规矩,这里今儿看院子的人每人一百银子,你自己两百。若我在外面听到一言半语的闲话,嘿嘿,嘿嘿…那便一道剜了手脚,做浸坛去,明白吗?” 做浸坛乃是斩断人的四肢,再将身子塞进一人大的坛子的刑法,人不得便死,要在坛里如喂养的花草一般养上一段时间,从下身慢慢腐烂起,直至胸部而亡,死得极惨。 张小年也算见过世面,但听着武约柔声细语若无其事的这般说出来,仍忍不住浑身一个机伶,拼命叩头道:“不、不敢!小人不敢!娘娘请放心,小人有一千个狗胆也不敢乱叫乱吠的。小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见武约一挥手,他立时噤声,倒着身子几乎是小跑一般退出园子。出门时因低头没瞧见,“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门框。他用手捂住脑门,眼前金花乱晃,心中唯一的念头却是这响声别叫武约听见才好,当下咬紧牙关,撒开丫子,扶着几欲裂开的脑袋,飞也似的逃远了。 武约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张小年仓皇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她偏着头又听了一小会儿,确信已无人在这院内,这才几步跨上台阶,来到房门前。她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大,显是内心激动不能自持,略一迟疑,轻轻的敲了两下门。 朱红色的房门应声而开。当今大唐皇太子殿下李治长身而出,一把握住武约的手,几乎是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武约一声低呼,还未来得及说话,两人已旋风般转进房中。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阿柯、道亦僧等人来到洛阳长夏门时已经是傍晚了。飞了一天的蒙蒙细雨,此时终于停了下来,然而天仍是阴沉沉的,浓云低得就像压在头顶上一般。 由于连天霪雨,道路泥泞不堪,到处是又宽又深的水坑,放眼出去,一片沼国。幸亏在前面的岳家村,林芑云出钱叫叮叮当当去买了两辆牛车,这才让道亦僧和他的十几个丫头们免受徒步跋涉之苦。在车上颠簸了两天,终于来到洛阳。 路经城门的时候,一队黑盔黑甲的禁军亲自把守,进城的人不论老弱妇孺,统统到墙角一溜站好,待军爷慢慢搜来。 林芑云身子不便,况且后面的车子里又有十几个丫头,在眼前这形势下,怎么看也像是人贩子一类的人,按理是绝对通不过去的。好在林大小姐手里现摆着五十两的黄金,在前头刘庄打尖时,只拿了两、三片金叶子,便换回几百两银子,此时五十两一锭的工部亲铸细白纹银往官兵头上纷纷扔去,莫有不中招倒地的。当下城门把总亲自护驾,众官兵提刀拿抢在前面开道,林大小姐纤手一指,几辆车便在众人艳羡声中大摇大摆开进城门。 进到城内,林芑云不觉叫一声苦,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几乎塞满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前来朝圣的外地人不少都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都市,眼瞧着高楼危耸、商铺林立,各种华丽稀奇的玩意层出不穷,一条条街道如密布的蛛网一般,让人陷入其中,半点摸不到方向,无不啧啧称奇,流连忘返。 不时有一队队的禁军小队来回巡视,逮到小偷小摸,或是行为放荡、面目可憎,甚至是某位军爷平日里打牌欠了钱的牌友,趁此戒严良机,统统一古脑用绳子串起来,浩浩荡荡横过街市,押往大牢,引得几十个小孩跟着起哄。 更有不少保头、户长,雇了人扛着锣鼓,举着“圣远公德”之类的牌匾,一路铛铛地敲得震天动地,喧嚣着宣扬当今圣上的文治武功、盛世之治,并兼告诫各位街坊邻里管好门户、看好牲畜、清理卫生、小心火烛之类。 阿柯忙赶着车,净往小巷里窜,幸好他来过洛阳多次,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之洛阳本地人还知道些隐秘小路。不一会便窜出闹市区,来到洛水边一处僻静之处。 道亦僧和叮叮当当等人驾着车从后面跟来。林芑云叫道:“大师,小女子身子不便,请到前面一叙。” 道亦僧乐呵呵地过来,道:“今日真是拜林国手所赐了,否则单凭老子屁股后面这一串丫头,非吃官司不可。” 林芑云一笑,看看叮叮当当在后面照顾妹妹们,便向道亦僧招招手,示意他上车来。道亦僧一屁股坐上车来,他肥胖的身子顿时压得车一晃。林芑云忙向阿柯身边挤了挤,待道亦僧坐稳了,向阿柯望了一眼,轻轻一躬身子,笑道:“大师见外了。这一路上阿柯与小女子承蒙大师与各位妹妹照顾,心中实是感激不已。洛阳已到,未知大师与各位小妹妹将欲何往?大师在这非常时候拖着这么一大群妹妹们,千难万阻来到洛阳,恐怕还有其他事吧?” 道亦僧摸摸脑门,也往后看了看,再压低了声音道:“在你这丫头面前,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瞒你二位,这次皇帝老子开什么庆功会,大赦天下,我一合计吧,到时候来洛阳的人肯定不少,而且在这种时候,一些有钱人为图吉利,最是大发善心,或者一些没生养的,说不定就会收养一些女孩子…这个,咳咳…你们也看到了,老子虽然话说得大套,可是这营生的门路可着实没有多少精通的。这一路上说是我们照顾二位,其实住店打尖买牛车的,哪样不是二位掏的钱…哎,这些丫头跟着我,吃的苦头还少吗?就盼天可怜见的,寻到一户好人家,这就跟了去,免得再这样餐风露宿的…”说到后面,低下头去。 林芑云听得眼圈一红,忙道:“大师,我们俩请你过来,也正为此事。阿柯,你把东西拿来…”阿柯转身爬进车里,东翻西翻一阵,找出一个绢布包袱来。 林芑云托在手里,向道亦僧道:“这一路来,大师这般为着无辜少女,不顾世俗非议的精神,实在是令我们敬佩不已。我们两个本是极想与大师一道照顾这些小妹妹的,只是…现下却有一些不得不为之事要做,况且前途难测,生死不明,若与大师一道,恐反而连累了众位小妹妹,所以…只有在此分手。这里有三十几两金子,我估计在洛阳购置一处宅子是够了,还可供妹妹们半年生活所需。这么着,妹妹们就算没找到好人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些钱原也不是我们的,乃是…一个大官僚们留下的,大师万勿见笑,我俩能为妹妹们做的就也只有这些了。”说着将包袱轻轻放在道亦僧手里。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5章 道亦僧眉头微皱,掂了一掂,沈默半晌,低低地叹一口气,也不言语,向林芑云与阿柯一拱手,拿着包袱转身就走。 只听车后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道:“爹?你怎么…” 道亦僧突然暴喝一声,道:“那么多废话干嘛?小丫头们全给我上车,咱们走!叮叮当当,过去给哥哥姐姐道声谢,就说…就说…哎,他妈的,随你们怎么说好了!” 叮叮当当不知道亦僧为何发怒,跑过来道谢时,眼里藏不住的惊惶之色。林芑云从怀里掏出两支银簪子,递到她俩手里,再摸着她二人的秀发,柔声道:“没事,你们别怕。你们老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老爹,能遇到他是你们的福分。就是…说句实话,论起打理财务来,我看还不及你们俩。他刚才跟我们说,找到一笔钱,准备在城里买处房产,让你们姐妹住下来,你们可千万要替他管着钱,明白吗?” 叮叮当当一起不知所以的点头,林芑云一笑,续道:“你们两个这般大了,多照顾照顾妹妹们,也让你们老爹省点心,知道吗?还有,你们能相互照应最好,别随便许给人家。现在的好人毕竟少,你们都这么善良,可别给不相干的人欺负了…” 叮叮当当自小跟着道亦僧流浪,打交道的也都是些道亦僧的狐朋狗友,说的都是江湖上的事,可从来没有像林芑云这样有主见的女性跟她们说过贴心的小女儿话,关照这样那样的事,心中早已将她当做最亲近之人,陡然间离别在即,都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不住点头。 林芑云说到后面也是哽咽难语,听到道亦僧在远处不住呼唤,叮叮当当爬上车来,与林芑云拥抱再三,终于走了。 望着远去的牛车渐渐消失在一段土黄破旧的城墙之后,林芑云眼睛一眨,两行热泪终于顺着脸庞流下。阿柯在后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不一会儿,已是华灯初上,一弯月亮慢慢升上天边。阿柯驾着车,两人默默无语来到市集中,准备找一间客栈落脚。不料此时距大庆之日已不到两天,客栈里早已人满为患,连马房里也塞满了人。两人晃了半天,几乎绕着东市转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林芑云在车上已颠簸一天了,只觉头昏眼花,干脆爬到车厢里躺下,呻吟道:“算了…这时候了,哪里还计较什么客栈不客栈。不如你去买点热汤干粮,咱们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还是在车里睡吧…” 话音未落,只听车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前面…喂,那…马车,停一下!阿柯大爷,请停一下车!” 阿柯一勒缰绳,停住马车,第一眼先向林芑云望去。林芑云亦是惊疑地看过来,说道:“怎么,难道是…他们找你来了?” 阿柯摇摇头,道:“不会!每、每次都是我去找他们的…况且,她也跟我、我说过,不会主动找我。” 正在此时,那人已跑到车旁,林芑云探头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小厮,头上包着方巾,满脸的汗。他先是仔细的看了看印在马臀上的御用标志,再小心翼翼地探头向车里望来,一面道:“敢问客官,可是阿柯大爷与林芑云小姐?” 阿柯道:“是、是我们。” 那小厮立时长舒一口气,道:“哎呀,哎呀,总算是等来了…大爷,小姐,咱们临水居可恭候二位多时了,您二位这边请,这边请。哎,大爷,让小的来伺候得了。”说着手脚麻利地爬上车,一边恭敬地拿过鞭子,一边便欲拉转车头。 林芑云道:“喂,这位小哥,你怕认错吧?我们初来乍到,可没听说过什么临水居。” 那小厮道:“大爷、小姐,小的不会认错。您说您自个就是阿柯大爷与林芑云小姐,哪还有错?您只管坐好。咱临水居说起来,也是洛阳城数一数二好地方,怠慢不了您二位。” 阿柯道:“不是,这、这位小哥,我们可没钱…” 林芑云忙道:“我们可没预订什么客栈!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们名字的?” 那小厮回过头,恭恭敬敬的道:“大爷、小姐,您二位误会了。咱们临水居可不是客栈,至于主人么,小的此刻也不能说,对不住二位爷了。三天前主人跟我们说,就这几天,二位爷就要光临洛阳,要咱们精心伺候着,二位想在洛阳待多久就住多久,就算住上三年五载的,也不用操半点心思。” 他一口一个“二位爷”,殷勤到家,脸上始终一副牢不可破的笑脸。阿柯与林芑云对望一眼,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 那小厮转身拉马前行,口中不停,说道:“这几日皇上就要庆功祭天了,那排场,那架式…哎哟,是几百年才出一次。洛阳城好久没这么多人来了。咱府里的秦管家瞧着这满街的人头窜动,生怕寻不着二位爷,那可不捅了天大的楼子吗?所以,派了咱们几十个下人,天天往着街上溜达,就盼着能寻见二位爷。我娘常说我小豆子机灵,眼贼,是伺候人的命,嘿,还真让她说准了不是?今儿一早起来,出门就遇见两喜鹊,我就想:八成是二位爷到了?这不,小的打晌午起就在城门口转悠,还真遇见二位爷了,这也是老天爷的恩德…” 他坐在前面信口胡扯,林芑云与阿柯只听得目瞪口呆、啼笑皆非。林芑云一推阿柯,低声道:“你真不知道是谁吗?或者这洛阳城有你的旧识?” 阿柯歪着头想了半天,摇头道;“没、没有…我在洛阳,除了他们,就没人认识了。况、况且,我一个…能认识这样有钱的朋友?” 林芑云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要在洛阳城都号称数一数二的房子,身家恐怕得有数百万吧,这人到底是谁呢?” 阿柯突然身子一颤,脱口道:“太…”幸好赶紧收口,没把那“子”字喊出来。 林芑云问道:“什么?太什么?” 阿柯忙摇摇头,脸色发白讷讷道:“没、没有。我在想,会不会是黎自他们?” 林芑云睁大眼睛,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洛阳?” 阿柯也皱起眉头,道:“这可就不知道了…或、或者,他们料到我们也会来看热闹也说不定。你、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吗?”这些天来,阿柯早已习惯唯林芑云马首是瞻,自己照办。 林芑云瞧着外面黑漆漆的天,想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去就去吧,反正是住宿,又不是去坐牢。人家既能知道我们前来,这么多人中又能找到我们,难道还能藏到哪里去不成?” 那小厮甚是机灵,驾着车跑得又快又稳,马蹄得得,转眼间已穿过大街小巷。渐渐的灯火开始稀少起来,只是路却越来越平整,两边都是两丈高的石墙,不时见到有装饰华丽的车从旁边耀武扬威的驶过,显然已驶入大户人家居住的庄园一带。 阿柯心中想到太子的事,睁大了眼睛,瞧着远处灯火发呆;林芑云则用心记着路旁的大树、祠堂一类东西,以便将来能辨别来路。 又跑了一阵,前面灯火明亮,到了一处极大的宅院前。那小厮回过头来,恭敬的道:“二位爷,到了,咱们院里秦管家亲自接您二位来了。” 阿柯忙向外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两扇朱红大门,前面则是两尊威武的玉石狮子,门斗上挂着巨大的灯笼,大书着“临水居”三个字,然而门上却没有挂匾。 门前静静的站着数十个人,当先一名中年人身着青衣,身材魁梧,面色红润,闲闲的一站,自然的气度从容,令人一见忘俗,想来便是小厮口中的秦管家了。 那秦管家未等车子停稳,已走上前来,一拱手道:“在下秦陨,恭候二位多时了。来人啊,扶林姑娘与阿柯大爷下车。” 十几名小厮丫鬟立刻赶上来。阿柯忙道:“不、不,我自己下…”一转身跳下车去。 林芑云整整衣裳,微笑道:“有劳秦管家了。”几名丫鬟将她扶到车边,再扶到一张躺椅上。那躺椅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躺上去柔软舒服之极。四个人一起抬着往里走去。 这些下人们个个默然不语,却做得一丝不苟,手脚麻利,显然训练有素。林芑云虽说跟着爷爷也长过不少见识,但进到如此高贵之处毕竟还是第一次,不免惴惴不安。 幸好阿柯比她更没登过富贵之处,秦管家亲自陪着他走,他却一声不响跑到林芑云身边来扶着躺椅。林芑云伸过手去,轻轻握住阿柯的手,心中稍安。 那秦管家也不多言一句,自在前面领路。众人穿过一道道装饰华贵的门廊、小院,又穿过一处假山林立的花园,来到一条长廊上。那长廊极长,两边隔几步便挂着一盏宫灯,照得长廊里亮如白昼,从左首传来阵阵流水声。 秦管家在廊前略一停顿,转身对林芑云与阿柯道:“这处长廊共有一百零八斗,每斗上都有一幅画,乃是前隋十数位名家所画,各不相同。左首便是洛河,白日里可见到各处游览的宫舟,风景还算不错。我家主人吩咐了,林姑娘方便时,不妨到此处小坐。” 林芑云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家主人了。说来惭愧,小女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秦管家一笑,继续带路,一面道:“这个…恕小的不便在此说。姑娘以后见了我家大爷,自然知道。” 阿柯嘴唇一动,正要再问,只觉林芑云握着他的手一紧,忙忍住不说。林芑云道:“如此,我们兄妹怕是打扰贵处了。” 秦管家在前一躬身,道:“哪里。我家主人说了,林姑娘与阿柯兄弟最是喜欢清静的,已吩咐小人准备了两间临河的客房,供二位休憩。我家主人这几天有事不在洛阳,还请二位包涵。我家主人还吩咐,他不在家时,二位便是这府中的主人,一应事务,请二位尽管吩咐下来,小人自当照办。” 说话间,已走到长廊尽头,再穿过一大片桂花林子,来到一处院子前。秦管家停住脚,道:“此处是桂香斋,房舍简陋,不过还算雅致,想是能合着林姑娘品味的。二位暂时就在此歇息,如有不如意处,请一定吩咐小人,自当替二位安排。里面已备好酒席,热水,两位舟车劳顿,小人就不打搅了,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人们。”说着伸手拍了两拍。 那院子里立时又出来十数人,衣着整洁华丽,一样的不发一言,自前面的小厮丫鬟手里接过躺椅,两盏铜灯引路,鸦雀无声的将林芑云与阿柯领进客厅。 这客厅说是简陋,也比寻常的房间大了不止三、四倍。进门处一张红漆圆桌,摆着十几样精致小菜,还散着热气,想是直等到他们到了才刚做好的。林芑云正暗自惊讶这秦管家的心细,阿柯已急不可耐的坐上去,放开手脚,大快朵颐起来。丫鬟们将林芑云也抬到桌子边上,她却不忙着吃,仔细打量四周。 这房舍布置得小巧别致,主人显然是性情中人。圆桌方椅全用粗大的树根依着本形雕琢而成,件件都如艺术品一般精巧。靠窗挂着一溜湘竹细帘,地板上摆着数盆菊花。 最妙的是右首一处小阁里,竟长一棵数人环抱的大树,几根粗大的树枝穿堂而过,就横在众人头上。此时已到深秋,那树叶仍是绿的,让久居屋内的人看到,别生一种清新之意。 晚风中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林芑云深深呼吸几下,忍不住惬意的伸了下腰身,长松一口气。她这十几天来奔波逃命,长途颠簸,身心都早已疲惫不堪,此时突然间进到如此清幽之地,顿时觉得全身酥软,再也不想动一根指头、操一点心思。当下饭也懒得吃,在几位丫鬟的服侍下泡了个热水澡,早早睡了。 阿柯轻轻推开竹舍的门,四周打量一下。并没有人在。 他暗暗吐一口气,走进屋子,顺手带上竹门。 这是一间全用楠竹做成的屋子,唯一向南的窗子被一系竹帘遮着,屋子里阴暗潮湿。有几束光从竹墙的缝隙里射进来,像是切开空气的利刃,在竹地板上投下几道耀目的亮痕。 阿柯伸手摸摸冰冷的墙壁,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墙上潮湿程度,以及屋子的气息上来看,自上次到这里拿解药以来,这房子应该没有人再住过。 看来这里只是他们用来与自己联络用的。 阿柯熟练的走到窗边,拉起竹帘。秋天少有的明媚阳光顿时射进屋子,将里面的阴霾一下子扫到墙角。放眼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大片的竹林,在风中浪一般的来回荡着。 窗前摆着一张长长的圆竹几子,还有两张竹椅。他顺手拉过一张来,面窗坐下,心中七上八下,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早上与林芑云商量的那些话。 首先便是如何解释林芑云的事。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如果处理不好,不但林芑云有性命之忧,阿柯也难逃干系。按理,一个杀手身边是绝对不应该有其他人一道的,而且还并非组织内的人。这是独来独往的杀手的大忌。 无论如何,像他二人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组织内的人一定会知道林芑云的存在的,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的关键是:组织的人究竟知道多少?诸如林芑云是什么身份、林芑云会不会武功,甚至,林芑云是鬼手的女儿。这些是阿柯与林芑云能逃脱干系所必须要知道的,在这个基础上,两人才能想出相应的对策。 因此,阿柯今日首要的任务,便是探听口风。为此,林芑云与阿柯商量了一上午,拟出五种提问方式,并让阿柯学着与他接头的陆老头的口气,定好了相应的应答对策,甚至连说话时的神态、眼色都试了又试,务求达到毫无做作,心安理得的程度。 阿柯看人时眼睛常闪烁不定,林芑云特别教他,要盯着对方鼻子中间看,方可保持镇静。 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就要看阿柯的临场应变了。 第二个重要的事,则是林芑云今早才提出来的。 阿柯这一年来共杀了四个人,而且都是朝廷命官。他自己尚未察觉,林芑云却对此起了疑心。在这如日中天的盛世,连续狙杀当朝官员,恐怕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组织并非一般的收钱杀人的黑帮,而是有自己特定的目的。 要么就是被某一政治集团收买,要么干脆就是某政治集团的人。无论是那一种,这都可能是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如果能查到什么线索,以此为筹码,也许能换取解药也说不定。 当然,最致命的弱点,往往预示着最周全的保护。没有人可以放心大胆的任由人来刺探自己的命穴的。如何能巧妙的划开一道缝,却又不能让对方发现这条缝,至少不能让对方顺着这条缝找到自己,就是最考究的地方了。 多嘴的杀手一开始并非没有,只是统统比较短寿,所以活下来的杀手们才个个少言寡语。阿柯是这其中做的较好的一个,因此,这样的人突然多起嘴来,是最会让人疑心的。 林芑云苦思良久,最后只想到一种方法,而且特别叮嘱阿柯,要说得轻描淡写,一旦探到蛛丝马迹,或对方稍有怀疑,立刻收声,绝不可再提。 最后一项自然是解药。这倒成了次要问题了。反正人也杀了,要想阿柯继续干下去,无论怎样都会给解药的。只是根据林芑云的推断,像这样不能根治,只能解一时之痛的药,一般来说会顺着服用次数的增多而逐渐失去药性,必须跟着逐渐增加分量才行。 这一点,阿柯大可不必亲自开口索要,只需长嘘短叹,说什么最近老是身体有问题,什么解药奏效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对方是使毒高手,自己就会想到增加药量。这些多余的药拿来,一来可以供林芑云研究,二来么,长期积累下去,非常时刻还可保一段时间的小命。 阿柯向来懒散,随遇而安,最懒的便是动脑筋想事情。自己一人时从未这般仔细考虑过,反正命只有一条,也没什么快乐不快乐可言,什么人要来拿,什么时候拿,他也毫不介意。像这样子考虑周详、分清轻重、预设退路,即便大多是林芑云帮他想了,让他记住,他也觉得麻烦。只是林芑云的话不可不听,他此刻也就只有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想。 晌午后的阳光出奇的暖和,照在阿柯脸上,说不出的舒服。阿柯念了几遍,渐渐的眼皮开始打架,睡意浓浓。幸好他虽是懒得可以,到底还是知道利害,低了头,嚼着大拇指,静静的等着陆老头的到来。 过了好一阵,门还是没动静。阿柯渐渐不耐烦起来。 按理,陆老头应该知道这几天是他要来的日子,会一直在这里等啊… 正在此时,外面起了一阵微风,吹进屋里来。风中好像有某种似曾相识的味道。阿柯不禁抽抽鼻子…这香味… 一只赤足踏在面前的竹几上。 阿柯眨眨眼睛。不对…是一双赤足踏在竹几上。 这是一双晶莹剔透的少女的赤足,白得连皮肤下微微颤动的血管都看得清楚。然而又不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而是白中略带红润。十只小小的脚趾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白得透明,如粉雕玉琢一般,可爱至极。 阿柯全身的血突然间一下子被抽干了似的,顿时如临冰窖般通体冰冷。 一声柔弱无力、偏偏又魅力十足的娇呼也在此刻随着暖风飘了进来。 “阿柯,阿柯!你来了…”声音中有无限欣喜之意。 “咯咧”一声,阿柯座下的竹椅四只脚齐齐折断,一屁股坐倒在地,因为极度震惊与兴奋,牙关紧咬,顿时拇指上鲜血乱溅。 林芑云悠闲的坐在长廊的中间,望着洛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发呆。此时虽有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她仍觉得河风吹得有些发寒,让人帮着拿来毯子,盖着双脚。 这长廊边上便是洛河。深秋的河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已然枯黄,顺着河水飘荡。不时有三、四层高的巨大官船在河上来往穿梭,莺歌燕舞不绝于耳。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早上起来时,已有丫鬟送来衣裳让她换上。这是一套白色的裙子,乃是用上乘的丝绸制成,摸起来柔滑舒适。外罩是一件镂空绣花的浅黄纱衣,另有一条碎金淡青丝巾。 林芑云一见便心中暗喜,不假思索换上新衣,顿时衬得她越发清秀出众。此时坐得久了,冷风一吹,才突然想到,为何这家的主人会知道自己的喜好? 不过想想,能有这般排场的人,非富即贵,那个自称黎自的青年人是最大的可能。林芑云一想到他那秀气的脸,从容不迫的气度,斯文得体的谈吐,不觉有些心驰神往。再一想到他竟能记住自己的穿著爱好,并按着爱好送来衣裳,这般的有心,林芑云那白嫩的脸上不知不觉已微微发红。 一位丫鬟盛上香茶和几碟点心,并不言语,低着头又退下了。 林芑云闻到茶香,便知那是苏杭一带进上来的新茶,当下端起来浅尝一下,果然是名品,入口清润,唇齿留芳。 四件点心中她认识的只有湖南的湘莲。这湘莲粒大饱满,洁白圆润,质地细腻,清香鲜甜,是当今太宗皇帝钦点的贡莲。林芑云还是小时候吃过一次,此后便随爷爷终日在江湖奔波,再也未曾尝过,此时捻了一粒,放入口中轻咬一口,不禁感慨万分。 她惬意的靠在柱子上,慢慢的品着茶,吃着点心,晒着正午的阳光,耳边听着洛河上传来的阵阵船号声,舒坦之极,尘世中的喧嚣,似乎已离得远了。一时间神游万里,梦归他乡,什么江湖险恶、血海深仇,都已统统抛诸脑后…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6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芑云已然昏昏欲睡。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跟着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姑娘果然清秀洒脱,真乃神仙中人。” 林芑云猛的一震,脑袋一抬,不想后脑重重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哎哟”一声惨叫,剧痛中向前一扑,“砰”的一声,前晋描花碎玉茶杯飞身落地,茶水四溅。 林芑云“啊”的叫出声来,慌忙用手将散在毯子上的点心拍落,眼角一瞥,见到一系长袍的袍角,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旁,顿时觉得大失仪态,仓皇间已是满脸飞红。 第三章 小真 一位少女浅笑盈盈的赤足站在竹几上,看着狼狈爬起身来的阿柯,一对大大的眼睛中全是笑意。 她没梳发髻,乌黑的长发如怒瀑一般披在肩头,一些碎发直垂到胸前。她的身材玲珑有致,显出与其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气质,穿一件浅绿色的裙子,外面罩着宽大的白纱衣,纱底上用银线镂空绣着大大的兰花。 她的里裙并不长,只及膝盖,长纱衣却直拖到竹几上,清秀中透着一丝妖艳。纱衣掩着的那双美得惊人的纤足上,各系着只小小的金铃,微风吹来,发出清越的铃声,格外动人。 阿柯慢慢站起身子,瞪着少女,颤声道:“小…小真?” 那名叫小真的少女甜甜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阿柯。她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将阿柯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方开口道:“阿柯,你…又长高了。” 阿柯心中顿时涌起久违的柔情,默默走到小真身前。站在几上的小真也伸出手来,轻轻抚摩阿柯的头,柔声道:“好久不见,你好吗,阿柯?” 林芑云一上午绞尽脑汁的谋画算计,阿柯练了一上午的说词、神态,就在这一句话中统统丢到爪哇国去了。阿柯脑中一片空白,全身似已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兰花清香之中。 林芑云刚要俯身去拾杯子,身旁那人一长身,已将茶杯抄在手中,轻轻放在小几上,向林芑云一笑,却未说话,随意的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林芑云拿着手绢掩在面前,咳嗽两下,求老天保佑能将满脸的尴尬掩饰过去。她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帘,偷偷打量。 只见来者一张国字脸,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系白衣,甚为贴身,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挥手之间,自有一股潇洒从容的气度。 他见到林芑云偷偷打量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李洛,惊扰了姑娘的清休,真是唐突了。” 林芑云又干咳两声,方道:“哪里…小女子见天气甚好,在此观赏风景,不想竟失礼了…咳咳…公子勿怪,敢问公子是?” 李洛道:“见笑了,在下正是这府第的主人。昨日得报,说是有幸请到了林姑娘光临敝处,心中不胜之喜,这才匆忙赶回来。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林芑云“啊”的一声,万没有料到邀请自己的并非黎自,面对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饶是她机敏过人,也一时间张大了嘴,不知言之安出。 “阿柯,阿柯?你在吗?” “…” “阿柯?你在吗?” “哎哟!…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咦,这不是阿柯的鞋吗。啊,阿柯,阿柯!你在树上干什么?” “小…小真…” “你在树上干什么啊,阿柯?有好玩的吗?是小鸟吗?阿柯?” “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阿柯?啊,我看见了,我看见鸟尾巴了。你骗我阿柯,明明是小鸟!” “是一只死了的鸟…” “…那,那你看死鸟干什么?阿柯?” “我…我从来没摸过鸟毛,我…我想摸摸看…” “…” “小真?” “走开啦!你摸了死鸟的,脏死了,别碰我的衣裳!” “小…小真…” “你最脏了,阿柯,你看你的脸,好几天都没洗过了。你到河里去洗洗!快!” “哦…” “…” “阿柯,阿柯!你洗好久了,你快上来呀!” “阿柯?” “你跑这么快干嘛呀,阿柯。” “跑!跑…跑、跑,快跑!小真,快跑!” “怎么了,阿柯?你怎么了?” “跑、跑、跑…快跑!” “喂,到底怎么了呀,阿柯!” “狗…河边那只狗!” “什么?你又去惹那只狗了,阿柯?” “汪汪!汪!” “啊!别过来!不许过来!不许欺负阿柯!” “汪汪!汪!” “别动!别叫!再过来我用石头拽你了!” “汪汪!汪!” “走开,走开!回去,快回去…” “呜…” “走…走…好了,狗狗回去了,阿柯,从树上下来吧。” “砰!” “哎哟…小…小真,你不怕狗狗吗?” “那么小只狗,你也怕吗,阿柯?你真是胆小,哈哈哈哈。” “可、可是…我被狗狗咬过…” “哦,好了好了,阿柯好可怜,狗狗都欺负阿柯。来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哦!呵呵呵呵…” 林芑云坐直身子,伸手理理散在额前的碎发,勉强一笑,道:“这位公子,恕小女子孟浪了…不知公子是如何识得小女子与家兄的?” 李洛讶然道:“姑娘没听令兄说过吗?当日在林中,林姑娘与令兄奋不顾身,救助在下的两位朋友,这份大恩大德,在下是永志难忘的。” 林芑云道:“黎自?公子是黎公子的朋友?” 李洛道:“正是。李…兄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说到这里,自然的一拱手,接着道:“当日在下也曾在场,亲眼见识到令兄过人的勇气与如神的剑法,心中倾慕不已。听说两位要到洛阳来,李兄…这个,有要事在身,不能稍有闪失,是以吩咐在下,说什么也要一尽地主之谊。在下等了多日,还以为两位不来了呢,没想到天遂人愿,两位终于还是来了。” 林芑云恍然大悟道:“小女子还真是糊涂,没想到黎公子是如此有心的人。”她一听说果真是黎自安排的,心中除了感激,尚有几分兴奋与几分娇羞混杂其中,不觉脸上飞红,忙装着整理衣裳低下头,续道:“说来让公子见笑了,我们兄妹二人日前还正为找一个客栈栖身忧心呢。” 李洛笑道:“都是我照应不周,没及时找到二位,倒让林姑娘受累了。当今皇上文成武德,那是自古少有的圣君。这几日间,皇上便要犒赏三军,大赦天下。这样的盛事可不是那一年都能见到的,是以慕名前来朝拜的人是络绎不绝。据在下所知,这城中几乎所有的客栈现下都已客满,林姑娘想要找到一间客栈,那还真是挺难的。” 说着,李洛环视四周,问道:“在下这里虽是简陋一些,好在还算这洛阳城中较为清静的地方了。林姑娘住得舒心么?” 林芑云道:“哪里。贵府装饰别具一格,闹中取静,令人一见忘俗。小女子在这里代我家兄长,多谢公子盛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满口“盛情”、“怠慢”,各自打躬作揖说半天,早有丫鬟上来收拾残局又奉上新茶点心。李洛待她们下去后拍拍双手扬声道:“来呀,给林小姐盛上来。” 林芑云正暗自蹊跷,昨日见到的那个秦管家已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个红漆木盘,恭恭敬敬的端上来,轻轻放在小几上。那红漆木盘上一系红绸盖着件事物,看不分明。 李洛道:“这是李兄为林姑娘准备的礼物,请务必赏脸。”说着伸手揭开红绸。 红绸甫离托盘,林芑云顿觉眼前一道明亮的绿光闪过,只见托盘正中一支玻璃底国绿色老树盘根雕龙玉簪,绿光荧荧,似笼着一层水气般,正中隐隐透着一缕银光。 她爷爷当年曾是武林中闻名的鉴赏大家,无论珠宝玉器、字画古玩,统统在行。虽说后来带着林芑云闯荡时已不再摸这些东西,但闲下来时总爱给她讲讲。林芑云从小体弱多病,除了练点健身的内功外,对武功是一窍不通,但对这些稀奇的事物尤为感兴趣,一天到晚问个不停,是以潜移默化间,倒将爷爷鉴赏的本事学了个七八分,只是甚少有机会见过如此光洁的玉石。此刻一见不觉大吃了一惊,略一迟疑,颤声道:“这、这是…隐龙!” 只听李洛道:“姑娘…原来也是此中高人,竟识得如此名种。”声音中透着惊讶,显然也是吃惊不小。 风渐渐大了。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竹海在风的挑逗下,开始放肆的晃动起来。 呼啦啦,呼啦啦。 无数枯黄的、半枯黄的竹叶就这样顺着风势,尽力在空中翻滚、飞舞着,用尽最后一丝生气也在所不惜。 阿柯坐在竹椅上,双手放在腿上,歪着头,静静的看着小真脚上的金铃。 小真靠窗坐在竹几上,双手抱膝,头枕着腿,脚跟支在几边,轻纱笼罩下的玉足轻轻的有节奏的点着,看着窗外随着风起伏跌宕的竹海,仿佛正合着风中诡秘的音乐。 自打阿柯七岁那年认识比他大一岁的小真时,两人便常常在山中那间小竹屋里这般默默的坐着。 小真爱静。阿柯寡言。所以,一整天也难得说上几句。当然,一整天也没几句好说。 小真常常为因练功偷懒而被罚饿肚子的阿柯带吃的东西来,或是替他赶走小狗、蜜蜂一类的东西,在阿柯幼小的眼里,简直就跟仙女姐姐一样。 阿柯常为小真捉鸟,捉小兔子,叉鱼,或陪她坐在树梢,看云霞升腾,赏落日余晖,观飞禽走兽,听蝉叫鸟鸣。自小只有叔叔伯伯严加管教的小真,亦将阿柯视为唯一知己。 阿柯觉得小真随风飘散的头发,系在发间淡紫的发带,纱衫上隐约的龟背纹路,手腕上戴着的白底青鲜绿斑玉镯,挂在腰带上的青绿玉蝉,以及脚上那两串不时叮当作响的金铃都那么有趣,可以看上一整天也不觉疲倦。 小真也觉得如浪一般翻动的竹林,厚重云团笼罩下的群山,清晨划破长空的第一束阳光,黑夜里自远处山巅的树林间隙中露出的圆月都那么美丽,看上一辈子也觉不够。整整十年,两人便这样各看各的,默默相伴而坐的度过。整整十年,两人加起来的话还不到千句。 阿柯老长一段时间,以为这就是一生了。 谁也不曾想到,伯伯、母亲会突然暴毙,阿柯一夜之间变成孤儿。 谁也不曾想到,阿柯会吃下毒药,做了杀手。 谁也不曾想到,阿柯有一天突然回首时,才发觉那段日子,竟已如梦般缥缈难寻了… “阿柯?” “嗯…啊。” “你在想什么,阿柯?” 阿柯抬起头,只见小真不知何时已回过头,怔怔的看着自己,一对浅眉轻轻敛着。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一丝一丝的拂在脸上。 剎那间,阿柯突然感到一种笼罩在烟雨中的哀愁,自小真的眼中淡淡的发散出来。从小与小真心意相同的他,在这一瞬间,已读到了悔恨、矛盾、悲伤、仿徨、忧郁…种种情绪,都是他不曾由小真身上见过的,不觉呆了。 “阿柯…阿柯…你瘦了。”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7章 “阿柯…阿柯…你的衣服都旧成这样了。” “阿柯…阿柯…这一年来,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阿柯点点头,想一想,又摇摇头。 “可怜的阿柯…”小真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慢慢的拨弄着小金铃。过一会儿,只听她自言自语的道:“一个人在外面久了…会很寂寞吧。” 阿柯心中猛的一跳! 林芑云小心翼翼的用手绢包着玉簪捧在手里,痴痴呆呆的看着,似乎被那诡异的绿光射到,有些魂不守舍。 没错,这绝对是隐龙。 只看那玉通体国绿色,没有一丝杂物,却仍能透出银辉,便知天下间只有另一件“飞凤”与其是绝配。如此贵重的东西,她还是首次见到,比之当初阿柯的那枚夜明珠都不知贵了多少倍,原来爷爷真没有骗人… 过了好一会儿,林芑云一怔,觉得李洛的眼光正似有似无的盯着自己,这才突然间意识到这根簪子是送给自己的。如此珍贵的物品,怎会轻易与人?这个疑问在她脑中一现,顿时收敛心神,无声的吞了口唾沫,慢慢将玉簪又放回托盘中。 她咳嗽一声,用手绢掩着口鼻,轻轻道:“请恕小女子不恭了。那日在林中,同是落难之人,并不分谁救得谁。如此厚礼,小女子无功无德,那是万万不敢收的。” 李洛拱手道:“林姑娘误会在下了。此礼确是李兄所赠,却不是为姑娘救命之恩的。李兄曾对在下言,说姑娘乃是一位真性情之人,论到胸襟、气魄,不让须眉,是以心中好生敬重。此物亦是李兄最心爱的一件饰物,特赠与姑娘,略表心意。” 林芑云听到“心爱”两个字,心中又是咯蹬一跳。然而转念一想,仍是觉得这件礼物太重,骤然间得到,毕竟有些唐突。心中更是隐隐觉得,此物黎自当真要送给自己,也应该亲自送才好,如此让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转交,不知是何原因…如此一想,林芑云心意立坚,摇头笑道:“此物乃非常之物,当送非常之人,小女子是绝对不敢贸然领受的。”说着伸手将托盘推到李洛一边。 李洛道:“姑娘,此物李兄已让我转交与你,你推托不收,恐怕…有负李兄心意。” 林芑云双眼紧盯着他道:“公子请转告黎公子,这份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缘分,必当面拜谢。” 李洛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宜再多言,自失的一笑,道:“姑娘如此重义轻利,倒让在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挥挥手,秦管家立时上前来,便要盖上红绸。 林芑云突然叫道:“慢…等一下!” 李洛以为她又改变主意,忙伸手拦住秦管家,见林芑云伸手又拿起簪子来,轻轻摸了两摸,说道:“哎哟,入手极寒,果然入手极寒…原来爷爷也见过的,倒是没有骗我,呵呵,呵呵…”笑逐颜开,啧啧连声的赞叹,喜孜孜的在手中不住把玩。 李洛心中暗喜,刚要开口,却见林芑云又将簪子放回盘中,向秦管家一笑,道:“小女子爷爷自小就曾讲过这块古玉,说是入手极寒,乃山阴河谷之处产的极品,今日一试,果真如此,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了,呵呵呵呵…秦管家请自便。”说着手一摆,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那秦管家一脸尴尬,向李洛望来。李洛脸上肌肉不由自主抽动两下。只这一刻,他已看出林芑云早已超出常人那种虚伪做作、假憎实爱的境界,当下轻轻挥挥手,秦管家忙盖上红绸,端着托盘匆匆退下了。 李洛低头抹抹有些僵硬的脸,呵呵一笑,旋又抬起头来道:“林姑娘真乃达人。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 林芑云也觉自己态度过于生硬,心下颇过意不去,忙道:“公子万勿客气,但说不妨。” 李洛道:“在下前几日曾听李兄对姑娘赞不绝口,今日一见姑娘,果然惊为天人,无论谈吐、见识,皆是在下平日所见的女子中少见的。若姑娘不嫌弃,在下还请姑娘在鄙处多盘桓一阵,略尽心意,不知姑娘可否答应?” 林芑云眼睛转了两转,歪着垂下头,轻轻道:“公子如此盛情,小女子怎敢推辞…就不知是否还有缘,能与黎公子见上一见,也好当面谢他…”说到最后,不觉脸上红霞渐生。 李洛一抱拳,道:“那是自然有的!在下一定会妥当安排。”端起茶杯,浅浅的饮了一口,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阿柯兄弟什么时候回来?李兄也有礼物要托在下转交给他的。那日在林中,若不是阿柯兄弟拼死护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呀。呵呵。” 林芑云也正端着茶杯,闻言笑道:“哪里,家兄…” 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问题,无声笑了一下,装做喝茶,将后一句话隐过去了。 小真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阿柯,问道:“那女子是谁?” 阿柯几乎是脱口而出:“林、林芑云?啊…” 话说出口,方突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本来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打探口风,看看对方知道了林芑云多少事情,才好对症下药。至于名字,那是最重要的一点,能不提就最好不提,实在不行,按计画阿柯应该说一个假名字出来。因为没人有把握,对方不知道鬼手大侠有这么个叫林芑云的女儿,一旦知道名字,那林芑云的身份可就危险至极了。 阿柯为此前来探风,早已准备了半天,该说的话,该发的问,统统与林芑云商量计较过,一言一行,本以为已安排得当,哪里知道左等右等,该来的陆老头始终没露面,一年多不见的小真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将他的心神完全打乱,是以仓皇之下,一开口便犯了大忌。 小真似没注意到阿柯因万分尴尬而几乎扭曲的脸,只将黔首埋在双腿间,喃喃的道:“林芑云…林芑云…芑云,名字不俗呀。阿柯,她是你什么人?” 如果是陆老头,问完了“她是谁”之后,紧接着的一句话该问:“阿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所以阿柯也应该回答:“那一日在路上…”接着应该是“原来她是我远房表妹,随姑母上京…不料路遇劫匪,慌乱之中,竟与姑母失散,好在吉人天相…”云云,云云。 可惜,非常之不幸的,阿柯今日面对的却是小真,这个从小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这个比之阿柯要精明十倍的女孩,这个知道阿柯所有弱点、也知道该如何套问阿柯的女孩。话一出口,便轻轻松松打乱阿柯所有算盘。 他心中乱跳,张口便要说:“那一日在路上…”好在这些日子来跟着林芑云,也学了不少急智,话出口已变成了第二句“原来她是我…啊…” 霎时间,阿柯额头汗出如浆,一长身撞翻竹椅站起来,张大了嘴,说不下去。 因为他有没有表妹的事,世上只有小真最清楚! 林芑云慢慢的品着茶。 这是新近才产的君山银针,她用舌尖一尝便知。那还是两年前在洞庭湖游玩时,爷爷陪她一起喝过的。此茶水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入口甜爽。 有一团疑云在她心中模模糊糊的生成:李洛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疑团?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林芑云向来对自己的直觉颇有自信,所以借着品茶的当口,迅速的在心中整理思路。 首先,按李洛自己的话说,他是接到自己与阿柯到的消息后,才匆匆赶来的。那么,最早也应是在昨天深夜才能得知的。当然,如果李洛根本就一直在府里,那也另当别论。 其次,阿柯今天中午离开的时候,并未说明要到哪里去,那秦管家当时就在自己身边,正被自己提的乱七八糟的问题缠住,不能分身,所以也不应该知道阿柯的去向。 但是…李洛进来到现在,一句询问阿柯到哪里去的话都没有… 李洛放下茶杯,笑道:“这是新近才产的君山银针,水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入口甜爽。姑娘品来如何?” 林芑云惊异的端着杯子细细看了看,道:“君山银针?真是君山银针?小女子只听闻过此茶产于洞庭君山,风格独特,岁产却不多,算来也是茶中珍品,却从未尝过…”说着端起杯子,又仔细的品起来。 当然,李洛很可能在来见她之前,就已从秦管家那里得知阿柯不在,然而,无论如何,作为东家,开口问一句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那也是礼仪中事。观此人谈吐高雅,举止得体,又是如此的富家子弟,不可能不通晓这样的礼节。 然而…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回来”…那就有一个可能:他知道阿柯去什么地方了。 热气腾腾,茶香四溢,熏得眼前一片迷离。林芑云用茶盖轻轻的赶着茶水,摇了摇头。不会是这个可能吧。 如果李洛这么快便能知道阿柯的去处,那么想必知道阿柯杀手的身份也是不难,怎么可能还会如此款待自己?须知此处乃天子脚下,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抄家灭门的罪,更别说窝藏杀手这样的事了。此人看样子怎么都是大家贵族子弟,好像官场背景也挺大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恐怕也不敢如此轻易带着杀手回家。 那么,有没有另外的可能呢? 譬如…他其实并不意阿柯是否在此处…或者,他根本就是乘阿柯不在的时候,才出来见自己的。 林芑云叹一口气,道:“真是好茶。”放下茶杯,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洛河,道:“李兄真乃雅人,选到这样好地方。在这里一边观夕照洛水,一边品茶,真是神仙日子。” 李洛呵呵一笑,站起来走到栏边,道:“姑娘果然好眼光。此处面西,在这洛阳城中,不敢比富贵排场,可论到观赏落日余霞,呵呵,不是在下夸口——此处甘居第二,就没处敢号第一了。这是在下爷爷当年自当今太宗皇帝那得来,否则就是富可敌国,也没处买去。” “他并不关心阿柯的去处。”林芑云念头转得飞快,想:“听他闲散的问话口气,还有立即便转开话题的动作,似乎觉得阿柯不在这里更好。为什么?莫非此次相见,真是刻意安排在阿柯不在的时候?难道是觉得送这份厚礼给我,要瞒着阿柯吗?他说是黎自送我的,黎自与阿柯并非不熟,甚至还亲口说过感激阿柯的话,为什么却要瞒着阿柯送我呢?是…” 林芑云突觉脸上发热,忙又将杯子端到嘴边,稍做掩饰,一面继续想:“不,不…他不知道阿柯与我并非兄妹,怎会…嗯…可是,也说不定他知道了,那个叫黎约的女子,观人察物,可厉害得紧…若真他对我有意,那可怎么好?”脸上越来越热,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幸好李洛兀自站在栏边高谈阔论,吟诗作对,好不得意,倒也没注意到她的窘状。 风越来越大了。刚刚还是左右摇摆的竹海,已变成似惊涛骇浪一般,“呜呼——呜呼——”的狂吼着,间中夹杂着一些老朽或是稚嫩的竹子撕裂、绷断的“劈啪”声。风中似潜伏着滔天的怒气,地面上无论枯枝败叶,甚或碎石杂草,全被它狂暴地抓扯起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相互交织着,打着旋儿,翻滚着,卷过低矮的篱笆,再猛烈地撞在竹墙上,打得竹墙“劈劈啪啪”乱响。竹屋上方的竹子亦被吹得弯下腰,有如冤魂伸出的或长或短的爪子,在屋顶上“咯咯咯”的抓扰。 竹门“吱噶”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被推回来,又“吱噶”一声被推开。如此反复,屋内的亮度也就跟着忽明忽暗。从墙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也变得摇影不定,斑斑光影在墙上、地板上快速闪动,照得人的脸阴晴难辨。 就在一片混乱与嘈杂之中,阿柯与小真静静的对视着。 阿柯心中先是一阵惊惶,继而是混乱。站了片刻,他已逐渐镇静下来,心中开始有一个念头占了上风。林芑云…绝对不能让林芑云受到伤害! 阴影中的小真“咦”的一声轻呼,道:“阿柯,你…”却没有说下去。她顿了一顿,突然拍一拍手,叫道:“啊,我险些忘了!”双足一顿,如一缕烟一般闪出窗子。阿柯刚一怔,视窗影子一晃,小真已闪了回来,却不忙进来,赤足站在竹窗台上。 她的衣裳在风中纷乱飘动,长纱卷上去,露出一双雪白而匀称至极的小腿,脚踝的金铃发出一长串清越之声。她左手提一竹篮,向阿柯笑着招手,道:“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阿柯站着没有动弹。 林芑云,他想,是否已在小真的注意中?如果是,那么,林芑云就有危险了… 不、不…如果是小真的伯伯知道了,那林芑云可就真的死定了… 小真身子微微一颤,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笑容,跳回竹几,从篮子里取出几碟点心来,叫道:“看吶,阿柯,我又给你带吃的来了,看!这是湖南的腌三样,是用茄子、豆角、辣子做的,咸香辣脆,正合你的胃口哦。这是麻城肉糕,这是扬州酱菜,啊,这是蒸珍珠圆,是用上等的糯米和猪肉、鲜鱼做的,本来是要加葱花的,我想到你不爱吃,特意吩咐没加。你来尝尝看,软糯鲜嫩,真的很…阿柯…” 阿柯走上两步,来到几前。他对满桌的精致小吃看也不看上一眼,只看着小真,说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话。 他说:“小、小真,林芑云与你是不同的。” 秦管家匆匆走到李洛身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洛神色微变,也轻声吩咐几句。秦管家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忙道:“公子如有要事在身,但去不妨,小女子自在此处观赏风景就好了。” 李洛回身笑道:“林姑娘真是客气。在下是有些杂事需要处理一下,还望林姑娘包涵。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人们做就是。” 两人客客气气相互道别一番,李洛才一拱手,转身急急走了。林芑云松了一口气,倚在柱上,想到黎自与李洛的种种表现,心中时而惴惴不安,时而又有些心花怒放,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 小真伸出手来,轻轻抚摩着阿柯的脸,道:“我看出来了…刚才你的脸色,我从未见过的…阿柯,阿柯…你要走了吗?” 阿柯摇摇头,道:“小、小真,我不会离开你的。可是,林芑云…林芑云…你可不能伤害她。” 小真看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坚决的语气。阿柯,你可从来也未对我这么说过…”突然纵身向前,扑到阿柯怀里,一把抱住了他。 阿柯吃了一惊。他从未和年轻女子如此亲近过,只觉小真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的贴在胸口,鼻中更是闻到阵阵兰花香气,中人欲醉… 阿柯颤声道:“小真?” 靠在肩上的小真的头使劲摇了摇,示意他别说话。阿柯便不再言语。 一缕缕的青丝飘起来,拂在阿柯脸上。他贪婪的闻了闻发间的香气,有些魂不守舍的闭上了眼… 陡然间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阿柯大叫一声,伸手一推,小真已向后退去,身形奇快,顺手一抄,将阿柯推来的右手抓住。 阿柯转头看去,只见肩头处已渗出血来。他疼得咧嘴,却见小真慢慢伸出舌头,将嘴边残留的血迹一点点舔进去。阿柯颤声道:“你…你…为什么?” 小真手一收,阿柯不由自住向前一送,右手已按到小真左边胸口。他大吃一惊,想要缩回手来,但小真的手紧紧按着,不能稍动分毫。手中感到小真柔滑的丝衣,以及衣裳下那团柔柔的起伏不定的酥胸,阿柯身体中的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却发不出一声。 小真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中不知何时已盈满泪水。她咬着牙,轻轻道:“阿柯…阿柯…你是我的。你记住了,永远都要记住。” 手一送,一股大力推得阿柯连退两步。等到站定了,只觉眼前一花,一件丝衣从头顶慢慢飘落,正是小真刚才外面穿的那件白丝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只有淡淡兰香,仍萦绕在阿柯身边。 第四章 杀戮 阿柯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抱着用布包着的剑,望着头顶浓云卷动的天穹,静静的等待。 前日阿柯自竹屋里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等在门外的陆老头交给他一张写着任务的纸条,以及比平日略多一些的解药。阿柯心神恍惚,什么也没问就走了。 很简单的任务啊,林芑云就着灯光说,卯时在城北往淮洋县方向的路上,会有一个官员经过,杀之。 阿柯为此犹豫了很久。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有些诧异。照理,他要杀人从来都是自己跟踪“羊头”,自己订计画的,组织根本不会过问这些事,总之到时候人死帐清,按时拿药。 为什么这一次连姓名都不知道,却将时间、地点悉数奉上呢?他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居然头一次只吃了个小饱,便放下碗不吃了。 桌子对面的林芑云似乎也同样恍惚,咬着筷子,只痴痴地望着跳动的灯火发呆。阿柯好几次想要问问林芑云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今天该问的都没问,不该说的却都说了,简直是惨败局面,还有小真的事…这些解释起来,恐怕要颇费点口舌才行。 他自己知自己事,论起言语来十个阿柯也抵不过一个林芑云,干脆闭嘴。心里揣测,是不是小真怕自己麻烦,已经打听好了? 天边的云渐渐透出些许光亮,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阿柯长长的吐了几口气。看着白雾在眼前迅速消散,他这才警觉到寒气逼人——毕竟已是深秋了。他急速的搓动双手,让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活动活动,再使劲的拍了拍头。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8章 不知怎么,今天他特意来得很早,在树上静息了半天,可心中仍是有些乱,神思恍惚。这可不行。待会儿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心如止水,剑刺到人身子里去时,手才不会抖。手不抖,才有命活下来。这是伯伯教给自己的第一个诀窍,怎么突然间竟然有些把持不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柯在心中拼命想着。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如果有什么事没想明白,一定要尽快想到,否则会一直在心中翻腾。要是这样子翻腾到出手时候,可就大大不妙了。 是小真么?一年多没有音讯,这个时候突然跑来见自己,难道就为了林芑云的事?她知道了多少?她…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我吃了那药,自然已是她手下的了… 是林芑云么?虽然昨天晚上她也没说什么,可是当她念那纸条时,脸色好像不善…她是怪我杀人么?她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干杀人勾当的小混混罢了…看不起我,那也是应当的… 还是…陆老头? 阿柯舔舔嘴唇。记得当时自己正满脑子想着小真的事,陆老头在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 为什么,一向沈默寡言的陆老头,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 正在这时,一阵车轮声突然自前方传来。“羊头”来了。 阿柯抹了一把脸,悄没声息的自树上滑了下来。他蹲在草丛中,从潮湿的地上抓了一把湿泥,轻轻的在手中捏着,眼睛透过兀自滴着露珠的草叶,一瞬不瞬地盯着渐渐接近的车队。 “阿柯…”林芑云自梦中骤然惊醒,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轻轻的呼唤着。 并没有人回答。 “阿柯?” 隔了半晌,四周依旧静寂无声。 她略一使劲,想要挣起身子,手一动,才发觉自己正抱着个枕头。她又呆呆的眯着眼想,鼻子里闻着周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仍躺在牛车之中,而阿柯也已不在车外守侯了。 林芑云重重叹了口气。她甩开枕头,努力伸展有些僵硬的双手,强烈感受到身上盖着的柔柔的锦被,以及身子底下软软的棉床。这个时候,她却莫名其妙更加强烈的想念起那又硬又冷的牛车来。 “蠢阿柯…”林芑云咬着牙想。 阿柯费尽心力,在车厢四周覆上厚厚的牛皮遮挡风雨,可惜缝隙太大,根本关雨不关风!更奇怪的是,左右前后的缝隙竟都是成对成对的,无论外面刮的哪个方向的风,车里都如穿堂风一般来去无阻,任凭自己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弄的。 还有,他在车板上铺垫枯草碎布时,一样的笨手笨脚,有的地方凸起老大一堆,有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垫。那种晚上像睡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全身酸痛,以及每天早上起来,非得费老大工夫才能把混头发上的枯枝弄干净的滋味,他怎么不自己试试? 烤的肉绝对是生的,但煮的粥多半是糊的。就算阿柯偷偷把糊的吃了又怎样?满锅里都已是糊味了。 “笨蛋…嗯…奇怪…” 林芑云使劲翻了个身,真是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不由自主抓抓蓬乱的脑袋。当初阿柯并未经她提起,便主动蒙牛皮、铺草垫时,自己竟然会兴奋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简直有些觉得幸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闭上了眼… “阿柯…”林芑云轻声呼唤。 “…” “我睡不着。你睡了吗?” “…”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懒啊,每天都是挨枕就睡,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 “…” “是,是。你是赶了一天的车了。可是,也不至于就累成这样啊?陪人家说句话都不成?” “…” “人家又没有叫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水,你自己笨啊!这满山的果子,随便找点来也可以解渴嘛,真是…” “…” “哎呀…哎呀,人家真的睡不着嘛!今天晚上星星多吗?” “…” “吃饭的时候是有云,不过过了这么久了,也该散了吧?哎,不求你了,我自己去看看。” “…” “是吗,有月亮啊…喂,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还没完,接着讲啊。喂!” “啊…啊…”一只惊飞的夜鸟的叫声,划破长夜,远远的传了过来。林芑云尖着耳朵去听,那声音清越而悠长,一声接着一声,但终于也消失在夜空了。 依旧没有那熟悉的拖长了的哀求声:“我…我要睡觉…” 是梦吗? 林芑云怔怔的回过神来,觉得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摸,发现竟然是一行泪水。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虽然身处繁华都市,但一种前所未有的、似乎是预感到寂寞即将来临的恐惧感悄悄爬上了林芑云心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又迅速缩成一团,不声不响的将枕头抱在了怀里。 阿柯这个时候已经动身了吧,她想,这个时候,有一些人也正在往死路上赶吧… 杀人,真是可怕的事…提起刀,往着面前的人身上劈下去,或是别人的剑刺过来,鲜血飞溅…一刀砍出去,不知道这一刀的终点是什么,一步跨出去,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步。这样的事,难道做杀手的便不觉可怕吗。林芑云想着,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将枕头又抱紧了些。 阿柯要杀人,是为了解药,是为了活命…她不停的敲着脑袋提醒自己。然而,却有另一句话,随着怦怦乱跳的心,像雷鸣一样在耳中不停的轰响着:杀人拿药与杀人拿钱,到底有什么不同?难道说,为了自己的命,便真可以杀几条、几十条不相干的人命么… 可是,不、不,阿柯是好人。阿柯信任我,信任我的想法、做法。而我,也默许,甚至鼓励他去杀人…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场梦呢? 爹爹。 望着渐渐白晰起来的窗格,林芑云在心中轻轻的叫着。我该怎么办呢… 阿柯手中长剑斜刺向上,去势却极缓。他心中怦怦乱跳,不知道该不该将眼前这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杀死。 在杀掉前面几个侍卫时他半点也没犹豫,自草中一跃而起,斩瓜切菜一般便杀了个尸横遍地,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来到马车前。但对付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车夫,却颇费周折。 阿柯先是将他自车上拉下来,一扬手抛到一边,准备登车时,那看起来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车夫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爬起身,扑上来抱住阿柯,直往车下拽。 阿柯手中长剑比到他的脖子上,怒目圆瞪,却未说话,鼻子中哼哼两声。那老头也不发一言,视若无睹,脚在车架上一蹬,两人一起收不住势,跌落在地。 阿柯挣脱那老车夫双臂,爬起来一脚踢在他身上,转身又向马车走去。不料才走出两步,那老头在地上一扑,抓住阿柯双脚,顿时将他摔一个跟头。阿柯咬紧牙关,用力往后一踹,正中那老头头部。只听那老头闷哼一声,随即不动。 阿柯跳起来,再向马车冲去。突然后脑一痛,却是被一块小石头击中。阿柯回头看去,那老头歪在泥地里,满脸的血,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双手仍颤巍巍的在周围摸着,想再找块石头。 阿柯吞口口水。他呆了半晌,又走回来,弯腰将那老头从泥地里扶起,半抱半拖的拽到马车旁,靠在车轮上。那老头口中呼呼喘气,仍是一言不发,待得阿柯又要登车,他猛地一翻,扯住阿柯衣裳。阿柯僵着头,左手猛切,击中那老头手腕,只听“咯咧”一声轻响,似乎桡骨断了一根。 他叹一口气,胸口跳得越来越快,但终于一咬牙,颤抖着抓住那老头另一只手,使劲往外扳。突然手腕处剧痛,却是被那老头一口咬住了。阿柯手中力道越来越重,捏得那老头手掌“咯咯”作响,那老头咬得也越来越使劲,阿柯的手也“咯咯”作起响来,鲜血流出来,一滴滴的落到草上,渐渐的地上也被打湿一大块。 两人各自咬紧牙关,都是一声不吭。阿柯右手的长剑抡了又抡,比了又比,始终刺不下去,只拿剑柄在那老头头上敲了无数次,却是一次比一次轻。渐渐的,老头似已脱力,口中劲道也越来越弱。终于阿柯一扬手,将老头甩开,自己的脚也一软,瘫坐在地。 只见手腕处血肉模糊,他也不甚慌张,颇有经验的撕下一块衣服,口手并用的包起来。他转头看去,见那老头正用没断的沾满污泥的左手抹覆盖在脸上的血。 阿柯呆呆的看了一阵,终于“呸”的一声,狠狠吐口唾沫,一长身站起来,又撕下一块布,走过去帮那老头抹。那老头也不阻止,闭了眼,默默忍着头上的伤痛。 窗格子上“咯”的一声响。 林芑云懒懒的抱着枕头,半梦半醒,因为刚刚想到父亲,正自流泪满面,也不去理会。 窗格子上又是“咯”的一声响。林芑云突然一惊,脱口轻声呼道:“谁?” “谁!”这一声几乎是十几个人同时喊出来的,尽管各自拼命压低声音,但在寂静的晨曦中仍是格外突出。 跟着四周房顶、墙角、院子里假山后面、花丛中,同时传来“唆唆唆”的声音,无数只飞蝗石、袖箭、钢镖、银针,甚至毒雾、绳网、弓箭纷纷向不远处的院墙头飞去,打得墙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有人压低了声音,叫道:“住手!住手!别让屋里的听见了。”四周的攻击说停便停,显是训练有素。几块破碎的砖瓦砰砰砰自墙头坠落。那人低声道:“老五老六留下,其余的跟我来。” 白纱做的窗帘上立时有数十条人影晃动,“呼啦啦”飞腾之声不绝。突然有人“哎呀”一声,叫道:“他妈的,老二,叫你别乱放毒…”话音未落,“砰”的一下跌落在地。 当先那人道:“老二,快扶老八回去。其余兄弟小心点…”说话间,众人已翻过墙头,去得远了。院中留下来到其中一人轻手轻脚扛着一团事物走了出去,另两人悄没声息来到窗前,靠在窗上听了片刻,得知屋内没有动静,这才翻上屋顶,不知到哪里潜伏去了。 林芑云全身缩在被里,双手紧紧抱住枕头,心中剧跳,手脚颤抖,几乎要就此晕过去。 为什么,李洛…不,黎自会派这么多人来看着自己?! 阿柯往泥地里狠狠吐一口唾沫,仰起头,看看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老头正死勾勾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预备随时扑上来拼掉那条半死的老命。 哎,真是不走运,碰到这么个疯子。 他慢慢站直了,眼望前方,转身,突然发足狂奔,向马车前的林子冲去。那老头浑身一震,使劲一推车轮站起来,也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跑到树林,阿柯仔细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呼喘气声,推算对方离自己的位置,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右脚一曲,左脚打直,在地上侧着身子一滑,借着泥土阻力已止住向前之势,在那老头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转过身来,发足向马车跑去。 当跑过老头身子之时,老头左手徒劳的一抓,阿柯闪身而过,无惊无险已摆脱纠缠,心中得意之极。 眼看已奔到车前,后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老头转身不及,滑到在地。阿柯脚步一顿,竟平白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马身上。他长叹一声,回头看着老头艰难的用一只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突然间把心一横,慢慢挺直了长剑。 老头蹒跚着走近了。他看着阿柯手中长剑,眉心抽动,全身抖个不停,显是内心愤怒至极,却仍不开口说话,在阿柯身前站着不动。血几乎已将他的胡子凝在一起。 阿柯长剑刺出,在他膝盖上一划,老头立时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在地上一挣扎,用一只手向前艰难挪动。阿柯心脏跳得几乎自口里钻出来,抢上前去,一拳,再一拳,击在那老头后脑上,终于将他击晕过去。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出了一头冷汗。 身后车帘声响,阿柯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老者自车里钻出,站在车架上,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他面目消瘦,一把两寸来长的胡子已经雪白,头发几乎都已掉完,光秃秃的头顶在这样日夜交替的时候显得尤为发亮。他手中有一把剑,但不知是否因为年纪老成这样了,手抖个不停,几乎握不住剑。 只是他双目炯炯有神,似能一眼看穿阿柯一般,死死的盯着他,却对躺在地下的车夫看也不看上一眼。阿柯在他盯视下,先是诧异,跟着不知为何突然愤怒起来,一指仍在地上爬动的老车夫,大声道:“你手中有剑,怎、怎么不出来帮他一下?” 那老头胡子一翘,傲然道:“礼,该当下人搏命,做士大夫的,怎能轻易与宵小相争?” 阿柯更不答话,跃起身来,长剑一送,那老头腿上中招,一下子翻下车来。他满脸涨红,自知不是阿柯对手,干脆甩了剑,一手扶着车架撑起身子,昂着头,声音依旧沉稳,说道:“年轻人,送老夫上路时,该当以礼相待。如此,用老夫身上这块玉佩,可到我马府里领金百两。” 阿柯用剑指着他的脖子,咬牙问道:“他在车外为你搏命,你、你却在里面连一声也不吭,如此胆小,还敢、敢说硬话?” 那老头仿佛见到怪人一般,瞪大了眼睛,怒道:“怎么?我乃堂堂朝堂官员,若是有负天下,愧对圣上,那才要怕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点小事,岂在老夫眼里?下人保护我,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荣幸,保护不了我,就是他的失职。杀身殉职,天经地义,我为什么要开口替他求饶?” 阿柯呆了,半晌,方道:“你…你是谁?” 那老头一昂头,大声道:“老夫马周!” 阿柯脑中轰的一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杀的竟是当朝权相马周。此人原本只是中郎常何家中一名穷苦潦倒的书生。只因贞观五年时太宗令众官上书言政,见到马周代常何写的文章文笔舒畅,切中鄙政,很是欣赏,便立即召见马周,之后更将他一步步地提升到中书令、领太子少师,直至封为宾王。 因他际遇传奇,民间关于马周的传说很多,阿柯有时陪小真下山时,常常在茶馆里听到关于他的说书,是以自小就对马青天颇有些神往。却万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简朴,只带几个普通侍卫、一个老而愈坚的车夫,便这般大摇大摆的出门上路。 杀不杀他?这个念头飞速在心中地转着,手中长剑微微颤动。 马周见阿柯不动手,老大不耐烦,歪着头,斜眼瞥他,傲然道:“怎么,小子,听到老夫名头,吓得连剑也拿不稳吗?你是怎么做杀手的,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慎言!懂不懂?做杀手还这么多话,是不想活了?要动手就快,不动手,老夫可要赶着到洛阳去面圣了…哎呀,对你这种小人,竟让老夫再三提到‘圣’,真是失礼,失礼!”向北一拱手。 阿柯有些奇怪的看着马周。怎么搞的,这一次出手,连着碰到两个怪人,个个老而无力,又对自己蛮横无礼,偏偏手中的剑就是刺不下去。看来这老头说的不错,慎言!他居然连这个杀手最基本的准则之一都忘记了…他暗自聚集全身精神,尽力排除杂念。 突然间,阿柯背后寒毛倒竖…有人在后面!他全身的肌肉几乎在同一时刻便立即收缩起来,如出猎前的豹子一样,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但确确实实有人潜伏在后…这是一个杀手微妙的直觉,但绝对错不了。阿柯如果不是天生有这样敏锐的直觉,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在那一瞬间,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三处潜藏危险的地方。 刚才自己竟毫无察觉!难道说,纷乱的心情,已经影响到自己的感官了么?这正是杀手的大忌。 但是,为什么他们并不动手?这是阿柯头上冷汗直冒的最主要的原因。以现场的情况看,周围树木稀少,草丛不多,要潜伏下来而让自己不察觉,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待在这里了…那就是说,在自己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在此守侯了! 他们在等什么?阿柯心中突然一动。 “呼…”林芑云偷偷露出嘴来,压低声音,又长又缓的吐了一口气。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19章 好热。 不,应该是心跳得好快。林芑云擦一把汗。她明知道这么躲着根本是自欺欺人,却怎么也不敢露出身子来,好像除去被子的保护,屋外的人就能将自己看个一清二楚一样。 对一个初次上门,而且还是救命恩人的人,竟派来这么多人看护,这也太离谱了吧。无论怎么解释怎么想,林芑云都不能说服自己,这是黎约派来保护自己的。可是,看李洛的谈吐、表现,对自己与阿柯是真的以礼相待,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苦恼的抓着头发,实在想不出到底黎约这么做的目的。突然间,林芑云又想到一个问题,大惊之下,自然而然便要叫出来,幸好闭嘴闭得快,但匆忙间不提防一口咬到自己舌头,险些咬断,一阵剧痛,泪水又夺眶而出,只得辛苦的用手捂住嘴,重又颤抖着缩回被子里去。 阿柯!一大早出门的阿柯是不是已经被监视了!如果他在杀人时当场被抓,林大小姐这条小命也算丢在这里了! 阿柯看着马周,突然低声叫道:“别动!”马周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阿柯手一抡,长剑在晨曦中划出一道浑圆的弧线,“叮”的一声,贴着马周的脸刺入他身子靠着的车驾中。同一时间,阿柯左手在身体的掩护下,猛击马周肋部,马周猝不及防,“啊”的大叫一声,痛意十足。 躺在泥地里的老车夫此时刚醒了过来,见到阿柯的身子一动,主人的惨叫便已传来,只道他已遇害,顿时放声大哭。 马周一咬牙关,刚要抗声质问为何如此羞辱自己,忽听周围数十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人啊,有人袭击马大人!”“啊,马大人被凶手刺死了!”“畜生,竟敢对马大人下手!”“来呀,快抓凶手!” 一下子,四下到处都是人,从大树上、草丛中、岩石后窜出,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向场中冲来。这些人一来便以围堵之势,将四方道路统统封住,显然是早有安排。 阿柯轻轻一笑,道:“你、你被人算计了。” 马周一双慑人的眼中精光流动,那张风干橘皮似的老脸突然间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低声道:“小子,你也被人卖了。” 不知为什么,阿柯心中突然闪过道亦僧的一句话:“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陆老头的声音如轰雷一般在耳畔响起:“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 他铁青着脸,更不答话,抽出长剑,转身欲走,马周突然一伸手抓住他,飞快的道:“有命活着的话,洛阳季云巷,老夫等你一叙。” 阿柯略一点头,当做回答。 此时四周的人已奔近,看盔甲装束都是禁军,在几名千总的带领下,训练有素的成阶梯阵型向阿柯逼来,看样子便知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精锐老兵。阿柯迅速的环视一下,准备向灌木密集的一侧靠过去,凭着树木遮挡,对方至少不能数人围攻自己。 主意刚定,眼前一晃,一把金背大刀已当头劈来,劲风十足,刀未刃,刀气已至逼人的地步,显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阿柯霍地左脚一弹,身子急速向右冲去,顺手一剑刺向来者眉间。 那人“咦”的一声低呼,没料到阿柯出手如此快捷准确,自己手中大刀此时已然使尽最大力道劈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收回来抵挡。那人见机也是极快,腰身一扭,接此力道向旁边翻去,姿势虽是难看了一点,至紧要是小命得保住。 阿柯见到他是一名千总,知道下手厉害,在这重重包围之中,绝不愿与他纠缠,见一招逼开他,心中暗喜,持剑向反方向奔去。 前方三名持枪军士并不急于冲上来,而是站成三角型阵式,比着兵刃,等着阿柯来钻。阿柯心中一寒,认得这是兵佣做战时常用的猎熊阵式。他足尖一点,收住身形,刚一转身,只见后面十数人也各自三人一组,以猎熊阵慢慢围上来。阿柯突然间感到一阵自心底发出的恐惧——敌人今日是铁心要杀自己了。 只有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强攻! 细纱窗透进来的光渐渐将屋子最角落的地方也照亮了。远远的洛河上,一些模糊的船号子传来,划破了自半夜惊魂以来寂静无声的空间。 林芑云因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到此时已经四肢发麻,有些动弹不了。听听外面院子里,仍是没有丝毫动静,当下在被子里勉强伸展一下手,只感一阵强烈的酥麻。被子里又闷又热,头发被汗水打湿,一根根一束束紧贴在脸和脖子各处,说不出的难受。 林芑云心中突然鬼火直冒! 就算阿柯是杀手,好歹也冒死救过黎自的命,凭什么这般将自己请进来,却偷偷摸摸像防贼一样看着自己?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走人,随便被官府的人抓住砍头,或是被山大王杀了,也好过在这金笼子似的地方穷琢磨,瞎担心! 林芑云这般想着,顿时豪气上冲,一翻被子钻出来,手脚麻利的穿好衣裳,将包袱拿到身边来放好,气鼓鼓的嘟着嘴,心中不住翻腾,预备等一会李洛进来,先开口痛快数落一番,即便立即被投入大牢,也好过做缩头乌龟被人耻笑。 谁知过了半天,仍没有一个人前来。林芑云估摸着阿柯说的最多辰时便回,论理,如果有人跟着阿柯去,这个时候也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怎么还没动静…这么长久的等待,刚刚升起来的勇气渐渐又被消磨下去,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个不停,手中撕扯着丝巾,焦躁不安的等着。 又过了一会,院子的大门处突然传来声音。林芑云尖起耳朵,凝神听去,只听见似乎有不少人窜来窜去,不知道在忙什么。她腿不能动,无法到窗边去看个究竟,心中只有干急。 突然一个人大声喝斥道:“乱糟糟的像什么话!一大早就这样…”正是李洛的声音。 林芑云正在不明不白中,乍听到一个认识的人声音,管他是否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心中居然有些高兴。只听李洛又吩咐了几句,几步急走,来到门边。他先是敲了两下门,低声呼道:“林姑娘。林姑娘?”声音中掩饰不住的焦急。 不知为何,那清脆的敲门声如重锤一般敲在林芑云心头,敲一下,她的心就跟着狂跳一下。刚才聚集起来的胆气就这么彻底不见了踪影,慌乱中咳嗽几下,装做刚刚惊醒模糊不清的声音道:“李公子么?什么事呀?” 李洛道:“林姑娘,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搅你——不知令兄阿柯现在何处?” 林芑云脑中“轰”的一响,心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被抓住了,被抓住了,这下全完蛋了。虽然早有准备,但事情临到头了,她仍是止不住的全身抖个不停,颤声道:“啊…阿柯…我、我大哥,不是在、在隔壁睡着吗?” 门外的李洛暗自叹一口气。把如此娇弱可爱的少女逼到颤声说谎的份上,他突然间颇有悔意: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 突然的强攻! 阿柯尽力的弓着身子,猫一般向着左首贴进林子的一组人急速冲过去。那三人迅速站好位,当先一人手持弯背大刀,护在面前,全取守势,另两人一后一右,手中长剑舞动,等着阿柯钻进阵中,便成犄角之势围而歼之。 阿柯全速冲进。奇怪的是,直冲到当先那人的攻击范围,他仍弓着身,眼往下瞧,对在头顶上悬着的明晃晃的刀视若无睹,眼看便要和身整个扑进那人怀里。 那人当头一刀劈下,直取阿柯后脑。先前那名千总突然间大叫:“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阿柯右脚猛蹬,借着奔跑之势向前飞扑,同时腰部急速扭动,在空中已回过身子,长剑如预定般斜着一划,那人眉心中剑,哼也没哼一声,向后翻倒。 旁边两人的剑此时也正刺过来,但阿柯身子急坠,这两剑平空一划,已失去准头,刚要改刺为劈,两人同时一声惨叫,腰间一股血注喷涌而出,再也拿不住剑,倒向一旁。 在这一瞬间,众人只见到两道亮光,两声惨叫,阿柯在地上顺势一滚,已脱出包围,一丝犹豫也没有,向林中冲去。 那千总心中一跳,但他历经恶战,早已磨练得沉稳果断,当下左手一挥,身后“嗖嗖”声响,数枝箭离弦而出。正往前冲的阿柯忽的一扑,在草丛中翻滚两下,避过飞箭,但去势一滞,十几名在弓响的同时冲上去的官兵已赶到他身后。 阿柯知道刚才那招实是险到了极点,可一不可再,唯一的脱身机会便是趁官兵尚未形成阵势前杀出去。他在地上一滚,跳起身来,反身便向官兵杀去。 当先冲到的一名官兵料不到他如此骁勇,居然胆敢反身杀回,未及收住脚步,“嘶”的一声轻响,眼前已不见人影。再冲得一步,突然间喉部破裂,一股血激射而出,身子一歪翻在地下,一时却并不便死,拼命抓住喉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听得身旁“噗噗”割破皮肉之声不绝于耳,跟着是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 四周高过膝盖的草丛狂乱地晃动着,渐渐的枯黄色变得鲜红,兄弟们疯狂的、惊惶的、绝望的声音骤然间达到一个高潮,接着很快便低了下去。终于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名千总脸上肌肉抽动,剎那间的工夫,只见到剑光血注飞个不停,待得突的平静下来,眼前又只剩下了那干瘦的少年,饶是他身经百战,但这般直如切菜似的杀人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他嘴唇哆嗦,怎么也张不开口说话,见那少年反身向林中跑去,提起掌来,狠狠一击耳光扇在脸上,终于放声叫道:“放箭!放箭!” “嗖嗖嗖”数十箭射过去,那少年身子晃了一晃,继续向前跑去。几枝箭追着他的身影,“咄咄”地钉在树干上,那少年终于消失在密林之中。 那千总一张脸上全是冷汗,兀自叫道:“好、好了,他中箭了。林中还有兄弟,看他往哪里跑、跑!”身后十几个弟兄齐声欢呼,不住跺脚,却无一人敢再追上去。 那千总抹抹僵硬的脸,又呆呆望了半响,回头自言自语地道:“对了,看看中书大人如何了。” 走到车旁,正欲伸手去探马周鼻息,马周突然双目圆睁,大声喝道:“尔敢!放肆!”顺手重重一个耳光过去。 那千总万没料到马周居然还如此生龙活虎,本就有些失魂落魄,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一软扑跪在地,叫道:“中、中书大人…”心中惊惶,一翻手,已紧紧按住刀柄。 只听马周“啊”的一声,随即笑道:“呵呵,老夫看错人了,还道是刺客。起来吧,今日幸有你等来得及时,惊跑贼子,否则老夫这命可就…你们叫什么,如今做何官职,快快报上来,老夫定要好好提拔提拔。”这话却是对所有兵士说的。当下周围兵士大喜,纷纷涌上来问安,同时七嘴八舌的自报姓名家事。 那千总跪在地上,双手颤抖。这次行动目的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拖着不救还有话说,但现下众士兵都已知道此人是中书大人,怎么可能还让他当头一刀劈下去? 忽感马周敲他头盔,问道:“你呢,看你是个千总,叫什么?呵呵。” 他暗自吞一口气,站起来,恭恭敬敬一抱拳,道:“卑…卑职周怀安,给大人请安。” 李洛再敲敲门,道:“林姑娘,事情危急,已没工夫解释了——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令兄眼下究竟在何处?” 林芑云惊慌地道:“怎、怎么,他…他不在隔壁?” 李洛咳嗽一声,道:“哎,林姑娘,到现在你仍信不过我——在下乃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刚刚接到报告,说是当朝中书令马大人在离此三里处的陶亭附近遭到杀手伏击,如今已然身亡。有几位前去增援的我的家臣见过杀手,正是阿柯兄弟!” 林芑云眼前一黑,一时间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身体似乎也失去知觉,向前一倒,“扑通”一下跌下床来。 李洛听见响动,一伸手推门进来,见林芑云裹着一大堆被子倒在地上。他慌忙叫了两声,林芑云一动不动,已然晕过去了。他试着一把脉搏,只觉脉象异常,只道林芑云受惊过度,忙让丫鬟进来将她扶上床,一面迭声的叫大夫。 一名家将在这时冲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李洛脸上变色,吩咐道:“叫秦管家来,好生照料此女,不可有丝毫闪失。我这就去看看。”急急奔出门。 他心中隐隐对林芑云颇为抱歉,出大门时竟平白绊了一下。身边家将正欲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他定一定神,叹一口气,翻身上马。左右早有人递上银枪,他略一迟疑,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野,低声道:“把我的弓也拿来…还有箭!” 轰鸣之声渐渐消失,耳边又听到周围丫鬟们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声音,那阵暂态的眩晕感过去了。林芑云闭着眼,费力的咽了口口水。 太快了!来得太快了。虽然这样被人抓住的事她早在心中不知默想了多少遍,但前日才进到这样富贵清雅得不似人间的地方,见到黎自送给自己的礼物,正梦想着该如何与他见面,突然间,这一切就此与自己彻底告别了。这几天的事闪电般在眼前一晃而过,已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美梦易醒吗? 阿柯…阿柯呢?阿柯怎样了?逃了吗?天啊,竟然是刺杀当朝的丞相,这下还能往哪里跑呢,天下虽大,恐怕也已无立足之地了…阿柯,跑吧,尽力跑…别回来了,我在这里,反正也是将死之人,无所谓了… 等一等!阿柯没有解药!没有解药…他一样会死的,或者如现在这般,继续当着见不得天日的杀手,将小命苟延下去…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耳边只听有丫鬟喜道:“啊,大夫来了,快,快进来!”接着是开门的声音,有人大步走进来,嗡声嗡气的道:“病人在哪里?” 有丫鬟将床前的帘子掀起一角,牵出林芑云的手,放在一个软垫上,道:“大夫请这边来看,我家小姐突然昏厥,不知是什么原因,要不要紧?” 林芑云脑子一片混乱,只感到有几根指头轻轻点在自己手腕间,一个人模模糊糊的道:“哦,嗯…嗯…”她也懒得去管。 突然间,一股热气突破手腕的三间穴,沿着合谷、温溜、三里一路上来。林芑云一惊,刚要挣扎,那热气在周荣穴上猛的一跳,顿时半边身子奇痒难忍。 林芑云大叫一声,甩开那只手,翻起身来,怒不可遏的一把拉开帘子,叫道:“要杀便杀,如此折辱本姑娘,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双小小的眼睛正在咫尺之外盯着自己,迅速的眨了两下,眼睛下一张肥得浑圆的脸上全是诡异的笑容。 道亦僧!林芑云一把捂住嘴,望着他身后几个目瞪口呆的丫鬟,呆了一呆,突然双眼翻白,身子一歪,重又跌倒,叫道:“啊…啊…走开!走开!什么东西!来人啊,掌灯,掌灯!”口中不清不楚的乱吼一气。 一个领头的丫鬟吓得脸色苍白,偷偷走到道亦僧身旁,低声道:“大夫,我们家小姐…是什么病啊?” 道亦僧呵呵一笑,满不在乎的拍拍一身全新的大夫衣裳,道:“体弱,着了风寒,魔住了。小意思,待我开两方药,服上两剂就好了,哈哈,哈哈,有什么打紧?笔墨伺候!” 阿柯拼命跑着! 一枝箭,在肩胛下方三寸处。有一根肋骨受伤了。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还好,脚与手没受伤,能打,能跑,可能死不了吧。 伤口处开始是剧痛,后转麻木,随着他没命的狂奔,箭头在骨头上磨来磨去,又是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开始。阿柯不敢停下,更不敢伸手去拔。要是现在就拔出来,心中憋着的勇气一散,那可就想跑也跑不动了。 不行!肯定有人在附近等着自己!跑下去。阿柯咬着牙,脸上冷汗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舔了舔。 好咸。 自己大概已经面目全非了吧。这个脏样子,林芑云又要责怪了。阿柯在这个时候,还咧嘴笑了两声。有一些血丝便从裂开的口中飞出。 他又舔了舔嘴角。小真舔自己血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呼”的一声,旁边一处草丛中窜出一人来,横刀斜砍,直取阿柯腰间,那是冲着阿柯在如此高速奔跑下重心已然失去,煞不住脚而来的。 阿柯猛地一跳,身子弯着,尽力向左,然而刀速过快,已在他大腿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他向前一个翻滚,背上的箭“咯咧”一声,齐着血肉折断。他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站起来,但终于用剑一挣,稳住了身子,喘一口气,再一咬牙,继续向前一瘸一拐的跑去。 身旁那人慢慢滑落,脖子处喷涌的鲜血溅在身旁枯黄树上,像一团暗黑的怪物。 小真…真是小真吗?不会的…不会!她…她说过,我是她的人…她给我带的东西,我还没吃呢… 可是,为什么,这次的目标,根本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一个杀手,居然自己会成为自己的目标! 阿柯一笑,舌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顿时大声咳嗽起来。 来吧,什么人都可以听到…听到了就来杀我…杀我…有本事就来杀我! 左首一人从树后钻出,手中长枪一挺,疾挑阿柯下盘,想要将他挑翻在地。 当我是什么人! 阿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吼,身子一转,贴着枪身向前一刺,那人慌乱中提枪一挡,阿柯长剑猛劈,将他右手齐腕砍断。那人惨叫一声,跟着脖子一凉,再发不出一声。 阿柯向前跨一步,不料枪身斜插在地上,他伤重之下竟未看清,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似乎听见右边有人冲出,阿柯一歪,那人一刀劈在他左手臂上。阿柯长剑刺出,让他哼也没哼出一声,便见了阎王。 阿柯一挣没挣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听着身后不远处一些人的呼喊声。他环视四周,只见眼前是一个林中陡坡,下面树木茂密,看不出有多深。阿柯迅速作了决定,挣扎着用唯一还没受伤的左脚将两具尸体先蹬下去,跟着一抱头,向下滚去。 林芑云。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0章 在这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一个死人是没用的,没用的…阿柯在这死亡关头,突然意识到,此次的目标根本不是马周,抑或自己,而是林芑云。 道亦僧歪歪扭扭的写了半天,侧着头又看了半天,确认无一字错误,这才将毛笔一丢,把单子塞到那丫鬟手里,道:“快去快去,三碗水熬做一碗就端上来。在下就告辞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床上林芑云突然大声惨叫,伸手撕扯被子,状如中魔,不可抑制。几名丫鬟慌忙扑上去按住。一名丫鬟拉着道亦僧道:“大夫,这…这可不好了,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呀!” 道亦僧皱眉道:“我能有什么法?这病贵在养,懂吗?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一会若是病人发癫,可要赶紧拿布什么的塞在她嘴里,不然把舌头嚼碎了可不是好玩的。如果等药熬好了,她嘴张不开,就叫几个男人来,撬开她的嘴往里灌就好了。” 那丫鬟听他说得凶险,哪里还敢放他走,使劲扯住他衣裳,不住口的道:“大夫,您行行好,好歹先给看看…您是大夫,您都走了,我们找谁去啊。” 道亦僧半推半就被扯到床边,看一看林芑云,长叹一声,道:“好罢,待我且给她扎两针,看看能不能奏点效。”几个丫鬟忙退到一边。 道亦僧扯住林芑云的手,拿根银针一扎,林芑云浑身一震,渐渐的不动了。 几个丫鬟见到奏效,都是喜不自胜,便有两个跑出去给大夫沏茶。道亦僧用针在林芑云手心里慢慢写下“陷阱”两个字。 林芑云紧闭的双眼突然快速眨了两眨。道亦僧暗笑,又继续写下去。林芑云只觉手心里痒得受不了,只有拼命咬牙忍住,仔细辨别道亦僧的字,猜出来是:“昨夜是我”几个字。 她心中一颤,明白道亦僧担心自己与阿柯,定是一直跟在身后,不觉深为感动。 道亦僧手中银针忽然使劲一扎,林芑云毫不防备,直痛得大叫。道亦僧皱眉道:“嗯,病情还不轻,似有血气逆行,待我观观面相。”撩开帘子,伸进头来,压低了声音道:“嘿嘿嘿,你两个小家伙,还真是不想要小命了么。不是老子抢先一步守在大门口,你这臭丫头,今日就等着显相吧,嘿嘿嘿。” 林芑云脸上一红,想要争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道亦僧道:“现下什么都别想,找你当当妹妹来!”林芑云一怔,随即点点头。 道亦僧装模作样看一阵,出去又另开了两剂养血固本、培原理气的补药,拿了银子,掂一掂足有十余两,顿时眉开眼笑的走了。 阿柯继续跑!跑跑跑!拼命跑! 背上的箭不打紧,腿上的伤也不打紧,头上刚才滚下山坡时摔破的口子更是顾不上了。 小命可要紧! 自懂事以来,阿柯便经常这般亡命的跑,躲伯伯、躲七叔、躲小真的伯伯、躲狗狗…哪种地形用哪种步伐,哪类草地该如何防滑,甚至哪条腿受伤后该如何藉助周围树木、岩石逃遁,早已是练得纯熟。 还好,这次记住了穴位,他自己也勉强封住要害。看情形还能再坚持一阵子。 …林芑云怎么办! 啊,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再分心了!阿柯抹一把粘在眼皮上的血,想。 … 可是,她走不了,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阿柯脚下一滑,扯动伤口,险些摔倒。他磕磕绊绊地冲出一段齐人高的芦苇丛,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段滩涂,不远处便是洛河了。他望着在群山环抱下蜿蜒曲折的河道,长长吐一口气,慢慢站住了。 李洛。 李洛就在河道边上,骑着马,手中闲闲的握着长枪,缓步沿河而行,眼望前方,似乎对阿柯的出现毫不吃惊,更不在意。 周围的群山、河道、芦苇丛、白马这一刻突然高速旋转起来,在阿柯眼前纷乱的闪过,一时间头晕目眩,脚下一软,扑跪在地。 李洛! 李洛来了,我、我、我…我没命跑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阿柯翻倒在地时尽量向左偏去,背上的箭伤应该是在右面肩胛,那么,使起剑来有困难了。不过,看他全身是血,脚步蹒跚的样子,也许根本已是强弩之末,轻轻推一下就倒了。 想到这里,李洛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翻身下马,缓步向阿柯走去。 “哎呀,阿柯兄弟,你怎么…全身都是伤?”李洛很吃惊。 阿柯并不理会。他将头深深埋在冰冷的沙石地上,一面拼命聚集着全身最后一丝力量,一面念头如飞般思考着:“弱点…他有弱点…有弱点就能打败…弱点在哪里?” 李洛慢慢的走过来,不时回头,看看水鸟鸣叫着掠过秋水,或是云雾萦绕的山峰,胜似闲庭信步。他一身白衣,毫尘不染,相比阿柯那被血污泥渍糟蹋得几乎失去本色的破衣服,简直是云泥之别。 看着阿柯挣扎着抬起那张几已失去本色的脸,他不觉微微皱眉,正容道:“阿柯兄弟,说实在的,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阿柯笑起来。 刚开始还拼命忍住,到后来肩头抽动,终于放声大笑,随即咳出大口鲜血,但仍是“呵呵呵”的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方用剑撑着,支起半边身子,笑道:“怎办?我死不了啊。” “我会帮你。”李洛笑容款款。 阿柯又“嘿嘿嘿”一阵傻笑,不住摇头,晃了晃手中长剑,道:“他…他不答应啊。” “这要问他。”李洛不动声色,慢慢挺起手中银抢。 他走近了。近得银枪只需轻轻一送,就可将半跪着的阿柯钉在地上。近得尽管阿柯脸上粘着那么厚一层泥和血浆的覆盖物,他仍看到一丝灿烂的笑容。 笑吧…死得好看一点,别辜负了特意为你安排的如此美景…李洛手中开始暗中加劲… “唰”的一剑,阿柯突然强攻!他弓着身子,将偌大的背部露出来,手中长剑直指李洛下盘。 李洛料不到他在此时还敢抢先出手,心中大怒,长枪一抡,便要将阿柯钉在地上。忽然间脸上变色,右足一点,竟放弃大好机会,向后如飞般直退出三丈开外。 阿柯慢慢站直身子,笑道:“李洛,你…你这笨蛋!” 李洛脸色铁青,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阿柯。刚才那一瞬,当他刚要出枪时,阿柯手中长剑突然上挑,直指他小腹要害,他的枪势必将阿柯穿透,而阿柯的剑就算穿不透他的身体,也必留下残疾。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快乐人生怎能与这种贱人的命相抵! 李洛心头闪过这念头,立即后退,此时方明白过来,阿柯是在拿命赌自己杀他的决心! 他定一定神,随即摇头,诚恳地道:“阿柯,放弃吧,你没有任何机会。只要我轻轻一使劲,你的剑就保不住了,你的小命也完了。到时候死得更惨,何必呢?” 阿柯手中长剑懒懒的垂向地面,斜眼瞥他,呵呵冷笑,吐着血丝道:“命只有一条。” 李洛心中一怔。 这不是寻常的阿柯,不是林中那个神情古怪、却毫无杀意的阿柯,也不是那个躲在林芑云身后、半点主意不拿的阿柯。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阿柯。 从未见过的杀气。 第五章 赌命 “告诉我,你做杀手多久了?” 阿柯皱眉,毫无顾忌的将剑交到左手,右手吃力的抓抓脑袋,想了一想,道:“一年多吧。我、我记不清楚了。” “可惜。”李洛点点头,“杀了多少人?” “这个…”阿柯曲手指,一个个的算,道:“四个。” “斩立决的罪。” “是吗,我…我不懂法。”阿柯“呼呼”傻笑,“你呢?你是大、大将军,率领千军万马,纵什么沙场的,杀了多少人?” “叛匪,贼寇,暴民,突厥。无一人。” “他们…不是人吗?” “圣命吾之尊者,人。圣命吾之杀者,非人。” “是吗,哈哈哈…真有意思。是不是你大、大将军杀死的,都不是人,杀、杀、杀不死的,就是人了?”阿柯好奇得眼睛里放出光来,“我被你杀了,就不是人,杀不死,那就是人啦,哈哈…” 李洛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他面对阿柯站着,手中银枪开始微微颤动,一双衣袖渐渐鼓胀起来,像是有风自里面吹出来一般。 阿柯,太不自量力!他咬着牙想,不过,很不错,你是我第一次需要认真对付的人。但是,这个差距太大了,阿柯。 他要出手了——就在这一刻! 银枪一抡,瞬间便抖出无数枪花,一股强大得无与伦比的枪气将方圆所及的地方完全笼罩,霎时间,周围十数丈内飞沙走石,犹如狂风肆虐。 阿柯,受死!李洛长啸一声,银枪猛戳! “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风暴中心的阿柯悠然问道。 “什么?”李洛全身一颤,劲道立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间,阿柯手中长剑猛刺,快得只似一道闪电,只指李洛眉心! 李洛吃了一惊,明白到对方已错乱了自己的心神。他一声怒吼,内力急吐,银枪巨蟒般抽动,横扫阿柯上身。 阿柯左手早已算准似的举到胸前,拼命一档!在内力激荡下的枪身犹如千万把小刀,顿时抽得左手血肉横飞。但阿柯手中长剑不止,已刺到李洛眼前! 李洛急退!同是右足飞踢阿柯下盘。阿柯左脚曲起,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咯”的一声,尺骨断裂。阿柯身子一歪,仍向前扑,长剑顺势下砍,白练般直劈李洛前胸! 李洛猛抽枪身,阿柯左手此时已将银枪夹在腋下,任凭李洛将自己腋下臂上肌肉扯得稀烂,死不松手,长剑已划破李洛胸前衣裳。 李洛此时已是魂不附体,自己身前已几乎全是空隙!他左手拼命向剑身抓来,想用小擒拿扣住剑,但阿柯长剑游走不定,剑光飘忽,不让他轻易得手。 李洛再退!不料危急中脚跟一滞,身体已失去重心,向下坠去。他暴喝一声,趁着身体弯曲之机,狠狠一脚踢在阿柯胸前。阿柯被踢得飞腾起来,只听“咯咧咯咧”之声不断,肋骨一根根断上去。他口中鲜血狂喷,却凭着左臂夹着李洛银枪,并未飞走,反而一弓身子,长剑不偏不倚,仍指向李洛小腹要害!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没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他的手掌也被断裂处的利刃割得血肉模糊。 阿柯模糊的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 过了好半晌,李洛才回过神来。他呆滞地慢慢坐直身体,看了一眼匍匐在旁的阿柯。 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惊吓。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羞辱! 李洛自五岁习武开始,到十七岁师成出山,建功立业,一直以来都是顺顺当当的,即便与人单挑打斗,也往往是和武林同道切磋技艺而已,大家和和气气,讲究的是点到为止,胜负也就在一掌一拳之间。到了战场杀人,更是指挥千军万马于敌阵中来回冲刺,枪尖上挑死的都是些寻常小兵,或是夺路而逃、毫无战意的败将。 如阿柯这般完全不要命的死缠烂打,真正是生平仅见,到此刻回过神来,心中兀自跳个不停。 他伸手入怀,想要掏出匕首,但胸前衣裳破烂,哆嗦着摸了半天方找到,拿出来时已是一手的血。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李洛突然一阵狂怒,提起匕首,重重一刀戳在阿柯背上。阿柯动也不动一下。 李洛再高高的提起匕首,待得落下时,却已歪到一边。他心中暗道:“我在干什么?如此小人之举,岂是我李洛所为?真是羞死人…还是早点打发他上路是正经。” 这么想着,他打量着阿柯后颈,匕首在上面比划比划,就要预备一刀刺进去。 道亦僧出去不久,秦管家匆匆赶来。林芑云心叫侥幸,面朝里面装睡,谅他也不敢撩起帘子来看。果然,那秦管家得知林芑云有所好转,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在帘子外看了一阵,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暗自咀嚼着道亦僧刚才写给她的两个字——“陷阱”。不错,这是个陷阱,但究竟要陷什么?自己是鬼手女儿这件事,爷爷死后,这世上就只有阿柯一人知道而已,就算黎自有心接纳自己,却又为何做出这番安排。 她心中又急又慌,一片混乱,完全抓不到一丝头绪。就这么乱轰轰的想了半天,心中有一个疑问突然冒出来:黎自在哪里? 林芑云突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觉“啊”的一声叫出来,全身一跳,一位丫鬟伸进帘子来看她,她忙呻吟一声,继续装睡。 黎自在哪里?这个问题看似古怪,却是这一切问题的关键,为什么自己从未注意到?林芑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念头如飞:自己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黎自仍未露面,没有时间尚且说得过去,但他自己是王公贵族,私邸豪宅绝对不可能少,即便是抽不出时间,自有下人安排,却为何要拜托一个外人来接待?于情于礼,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1章 还有,李洛派了这么多人看着房间,说穿了对自己并不信任,为何还如此殷勤?太怪了,这一切统统隐藏在华丽的外表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金光闪动。 这一下来得突然,且悄无声息,待得李洛发觉,已在三尺之内,要闪避已然不及。他见机奇快,手中匕首一甩,闪电般向来物激射而去,清越的撞击声中,来物飞落一旁,颤巍巍的插入沙地中,竟是一枚金针。 李洛一跃而起,还来不及喝问是谁,眼前又是一花,数枚金针同时射到。他身形晃动,在沙地上一滑,已在十丈之外,避开暗器,原地旋了一个圈,突然右掌猛向几丈之外的洛河中劈去,喝道:“贼子找死!” “砰”的一声巨响,平静的河面被掌力劈得爆裂开来,巨大的水花冲起数丈高。浪花之中,一个身影破开水帘,娇叱一声,双手飞速旋动,一枚枚金针如疾风骤雨般向李洛射来。 那人全身穿着黑衣,连脸上都蒙着一层黑布,浑身上下被水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曲线毕露,竟是个身材苗条婀娜的女子。 李洛一声冷笑,展开一双又长又宽的袖子,上下翻飞,毫不费劲便将金针尽数收入袖中,姿势翩翩,倒也煞是好看。 突然手中一沉,抓住的不似金针,他心头一跳,刚要将该物抛出,那事物已轰然爆炸,一股浓浓的暗绿烟雾自手中散开,味道中人欲呕。李洛急忙屏住呼吸,但转眼见方圆数十丈内都已笼罩在烟尘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盛怒之下,也不顾左手伤势,双掌用力拍动,内力源源不绝发出,两袖如鼓风一般,将烟雾向两边扇去,同时急向阿柯所躺之处奔去,所踏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李洛双足一顿,施展轻功腾空而起,飞到烟尘之上,只见数十丈外,那个娇小的黑衣人扛着阿柯,正向林中窜去,身法惊人的敏捷。再看仔细点,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根长绳,那一头应是已卷在林中某棵树干上,随风荡过去,轻飘飘如纸鸢一般。 他此时已力竭落下地去,待得再次腾上来时,只见到高大的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武约轻轻翻动手掌,一丝不苟的观察着长长的指甲。她刚自浴池中起来,贴身小衣外只罩了件轻柔顺滑的丝衣,完美的衬托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脸上被热腾腾的水气蒸久了,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艳欲滴。 蜷缩在椅子上,双腿坐在臀下,一只玉足有意无意伸出裙子,挂在椅子上荡啊荡。湿漉漉的秀发在头上懒懒的盘着,几缕长发垂下来,紧贴在白晰的胸前,分外动人。 李洛站在下首,虽说隔着一层珠帘,但仍是看得清楚,况且一股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就在自己身旁萦绕不去,不觉心头怦怦乱跳,心猿意马得几乎有些把持不住。 他暗自吞一口唾沫,定一定神,知道此刻不可有半点失礼之处。他又看一看手上包着的白布,想着如何把事情解释得更能让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接受一点。 “那么,阿柯是逃掉了?”武约继续修剪指甲,看也不看李洛一眼。声音也懒洋洋的。 “是…被黑衣人救走了…”李洛低着头,勉强辩解。 “那也算吧。那一边马周老头也活得好好的,呵呵,呵呵,真是绝妙的计画。” 李洛面如死灰,支吾道:“末、末将失职…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以阿柯的身手,竟然没能杀死马周…” “嘿嘿嘿,你呀。”武约转过头,看着李洛,突然媚笑起来,道:“真是老实——怎么就没想到,阿柯自己不杀马周呢?” 李洛一震,道:“这个末将也曾想过,可是,陈束那老头讲过,他看着阿柯做杀手的,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有放过人。况且——他也并不认识马周,怎么会突然放他一马?” 武约慢慢站起来,几位宫女走上前,替她退下丝衣,穿上外套。李洛忙转过头,脸上渐渐热腾起来,只得苦着脸,拼命收敛心神。 武约穿好衣服,两位宫女撩开帘子,她缓缓步出,一面道:“那定是你露了什么破绽出来,给他发觉了。说不定就是林芑云那丫头看出来的。你昨天见她的时候,说什么了?” 李洛慌忙摇头,道:“没有!末将非常小心,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心中乱跳,知道此时绝不可把阿柯说的“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透露半句。 武约道:“是么?这位林丫头脑袋精着呢,你可得小心着点。阿柯那边你要抓紧查,绝不能让他走掉。马周此次遇险,圣上必然震怒,下次要动手可就麻烦了。你立刻下去安排,参与此次行动的统统调到边远之处去,叫陈束最近也收敛一下,暂时不要出来。明日就以你京畿道军政副统领的身份,大张旗鼓的查一查,抓几个人来,至紧要是让马老头拿不出话来说,明白吗?” 李洛道:“是,末将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林芑云那边怎么办?” 武约道:“仍按计画进行啊…看你脸色有异的,李洛,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在我面前,你还藏什么私吗?”说着轻笑一声。 李洛道:“是,末将心中仍有疑虑,实在有些不吐不快,还请娘娘恕罪。那林芑云来路既不明,又有残疾在身,您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将她收进来?恕末将斗胆直言,末将觉得,此次行动,您最关心的目标似乎不是马周,也不是阿柯,而是林芑云?” 武约一顿,随即恢复常态,继续呵呵轻笑,走到一几边,盘膝坐下,端起一杯茶,却不忙喝,望着青绿的茶水出神。良久,叹一口气,柔声道:“李洛,你是长进了…你就没听说过,长话的人,并不长命吗?” 李洛一长身跪下去,颤声道:“末将知罪!” 武约一哂,道:“起来罢,看你吓得,怪让人心疼的…哎,还是告诉你吧,谁叫我一向最看重你呢。”声音娇媚,听得李洛耳朵都不自禁的痒起来,抬起头,正看见武约一双深不见底的妙目盯着自己,笑靥如花,不觉心中一荡,忙又埋下头去。 武约轻轻道:“我始终是个女儿家,按理是不可论政的。像现在这般在朝中抛头露面,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官僚、王爷,满口‘武娘娘安’的,其实哪个不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圣上和太子的支持,早就被人轰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一年在西面,大概不知道马周趁圣上回銮之机,连奏三本,参我在定州私开馆舍,招纳门生,广交名士,藉辅佐太子之机干预朝廷,妄言政治,有辱大纲!” 李洛浑身一震,脸上变色,惊道:“如此参奏,若是圣上准了,岂非灭九族之重罪?” 武约哼一声,道:“有太子替我担当着,谅他也难真搞出什么名堂了。但这件事提醒了我,要找一名女子来辅助,一来可堵外人悠悠之口,二来么,他们一向看轻我们女子,哼哼,那正好可以暗藏杀者,让他们吃了苦头,还找不到北。我观林芑云此人端的聪明,虽是女子,谋略不逊于你,又会使毒,实在是最理想的人选。现下你明白这次行动的目的了吧?那根簪子,她喜欢吗?” “…恕末将无能,她…没收。” “为什么不收?”武约奇道:“她不识货么?即使不认识,也不该拒绝啊。你没给介绍介绍吗?” 李洛苦笑道:“末将刚一拿出来,还未及介绍,林姑娘就已经叫出名字来了。” “哦?”武约弯弯的秀眉一扬,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嗯…此女必是大家之后,或者是败了的门阀后代。能见识玉器宝石,那是自小历练出来的,最是骗不了人。她怎么讲?” “末将以为,此女子非同一般。”李洛见武约并无责怪之意,松了一口气,遂将林芑云所言所举详细道来,末了,郑而重之的拱手道:“有心计,见识广博,在末将看来还在其次。关键是能做到对钱财宝物毫不介怀,这个,也是装不出来的。此女之胸襟与眼光,让人思之胆寒。” 武约看着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很好。有你这句话,就不负了我这番心思。那个阿柯…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李洛神经质的一颤,摸摸胸口。好在武约低头喝茶,也没见到。他略一思索,迟疑道:“这个…此人剑法固然精妙,但论到整体的武功修为,却也…这个,并非高明。” 他想到阿柯那一脸浅浅的微笑,似乎直到最后倒地也没改过,不觉脸色有些发白。武约却未在意他,只望着翠绿色的窗格出神。过了好一会,说道:“此人很有些傲气,心智方面,我看也并不逊于你。只是不知为何如此深藏不露…他有着不同寻常的霸气,你看不出来么?” “命只有一条。”李洛脑中闪电般晃过阿柯这句话,脸上一阵抽动,刚要说话,武约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像对李洛说,又像似自言自语地道:“算了,不要再去想了。总之,无论如何除去此人,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李洛踌躇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恕末将鲁笨,不知娘娘大计——既然娘娘想要收纳林芑云,为何不将阿柯一并收过来,岂非省事得多…” 武约似早知道李洛会这般发问,不待他说完已笑着挥手,说道:“此万万不可。李洛,你虽精明能干,于相人这方面着实不怎么样。那林芑云虽是智计百出,鬼神莫测,却有个最致命的缺陷,你道是什么?” 李洛老老实实摇头。 “那就是太聪明了。”武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眼中精光闪动,道:“聪明到以为世间万物俯仰皆知,就能通达人情世故了。嘿嘿嘿嘿,人乃是万物之灵,瞬息万变,岂是可以用脑袋衡量的?这一类聪明绝顶之人,往往自负,以为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圣人察人,而智者观物,所以从古自今,只有圣人驾驭天下,你几时听过智者驾驭天下的?林丫头天性淳朴,却又是一副玲珑心思,这样的人最容易钻到牛角尖里去。给她一根棍子,若她以为是自己找到的,哼哼,立时便自动顺杆爬上去了。那阿柯却与之完全不同。他性子刚强,却不浮于外表,实乃真正坚韧之人。越是于小节处无所谓者,遇上大是大非之事,越是不会有半点马虎,换言之,越是着眼于小处者,大节方面也就越是马虎。林丫头越聪明,就越好对付,牵着她的鼻子走。阿柯那种死心眼,你说他固执也好,任性也成,想要收买人心,却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道那个陈束,当真很听我们的话么?他背着我们做别的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给你提个醒,随时监视他的动向,我要他那张大嘴,要张开也得死后才行!” 李洛一躬身道:“末将明白,末将遵命!”想了一想,又道:“马老头那边是否也需要末将打点打点?” 武约长叹一声,喝一口茶,秀眉微敛,细细品味着苦涩的茶味,半晌方道:“你这些日子来疏远朝廷,看来有些事还真不知道呢。那马老头看似狡诈,左右不过是个不入门阀眼里的穷书生,我何尝惧他来着?可虑的是圣心,圣心难测呀…就在上个月,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江夏王李道宗,密谋监天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搞了个‘推背图’,说是观星象所得,乃警世之预言。那李淳风批谶语说‘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袁天罡还更有一颂,我记得是‘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哼哼,什么‘日月当空,照临下土’,那不是公然造反么,还装腔作势说什么‘扑朔迷离’,那句‘不文亦武’是干什么用的?这宫中上下,姓武的就我一个人,数万只明晃晃的眼睛,可都瞪着看我。又是什么‘喔喔晨鸡孰是雄’…我一个柔弱女子,并未有丝毫得罪他们的地方,竟然拿这等亡国之昭来说我!我,我…我若再不反抗,再不挣扎,只怕到了碎尸万段的时候,还犹自在梦里!”说到此时,一把推翻茶杯,愤然起身,一张俏脸涨得飞红,酥胸起伏不定。 她咬着指甲,出神的看了一会李洛,突然柔声道:“李洛,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除了太子,便是你了。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好?” 李洛并不回答,深深叩一了个头,抬起身来,第一次大胆的凝视着武约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臣,李洛,在此指天发誓,必倾全力,保护武娘娘周全,达成心愿,虽万死而无憾!” 晚饭的时候,秦管家又来了一趟。林芑云头上搭着方巾,呻吟着不肯起来吃饭,秦管家殷勤到家,叫丫鬟将饭桌端到床上,伺候林芑云喝了点参汤。他坐在一旁,口中不住安慰,说什么主人正在密令寻找阿柯兄弟,一有消息必立刻来报,又是什么已准备好车马盘缠,只待寻到,就将他送到外地,先避避风头。 总而言之,林小姐不必再担心此事,好好养病是正经。 林芑云眼圈红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一堆不着边际感激的话。待喝完了汤,便告头痛。秦管家见她已无什么异样,忙道了安,与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林芑云躺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阿柯现在生死如何,好几次急得从床上跳起来,就想冲出去到处找找。但随即又冷静下来,知道此刻自己所处环境极其微妙,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守着,只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但赔上自己小命,今日给她看病的道亦僧都可能受到牵连。 正如热锅蚂蚁般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一名侍女在门外道:“小姐,送茶水来了。”林芑云刚要答话推辞,那人已推门而入。 林芑云心中暗恼,怪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说进就进,翻过身不看她。只听她将茶具放在床前几上,道:“小姐,吃茶。”接着帘子响动,那人竟伸手进来拉她。 林芑云低哼一声,含糊的道:“我…我不喝…哎哟!”突感肩头一阵剧痛,那人手劲竟是出奇的大。 林芑云大怒,猛地转过头来,正要开口叫阵,赫然见到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面部僵硬,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中竟似没有任何光彩,烛光摇曳,照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乍看之下,犹如死人一般。 林芑云顿时浑身汗毛直竖,张口要叫,那少女已一把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觉得这手冰冷刺骨,只道她真是僵尸,骇得立时便要昏过去,忽听那少女低声道:“你想要救阿柯么!” 林芑云一下掀开捂在嘴前的手,颤声道:“什…什么?” 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只默默盯着林芑云看。不知为何,林芑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少女如此看着自己,倒像不是来告知阿柯的消息,而是打量自己一般。 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那少女说话,便伸手去抓她的手,道:“阿柯怎么…啊!”那少女飞速翻手一掌,打在她手背上,将手背打青老大一块。林芑云剧痛之下,眼圈顿时红了,抽回手,哽咽道:“阿、阿柯在哪里?” 那少女突然手一伸,紧紧掐住林芑云脖子,粗着嗓子道:“不许你叫阿柯!不许你再叫阿柯!不许你再见到阿柯!” 林芑云顿时呼吸不畅,拼命扳着她的手,道:“什么?你、你是谁…” 那少女手中加劲,冷冷道:“你再叫一声阿柯,他就永远回答不了了!” 林芑云挣扎道:“不、不叫了,我不叫了!他、他在哪里?我怎么救他?你快说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少女一怔,慢慢收回手,林芑云扑在一边,抹一把泪,喘着气道:“我、我不见阿柯了,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那少女仍是木着脸,道:“你想见,也见不着了!如果你要救他,就去求李洛放阿柯一条生路,否则,阿柯算是死定了。”一转身,端起茶盘便要走。 林芑云压低声音急道:“为什么求李洛放生?我不明白呀!” 那少女冷冷地道:“马周没死,阿柯没杀他,你道是为什么?” 林芑云倒抽一口冷气,呆了一呆,颤声道:“是李洛,李洛要借刀杀阿柯!” 那少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芑云,道:“你脑袋很快呀。要想保命的话,就得时时要如现在这么快,却…”却闭嘴不说了。 林芑云看着她,缓缓的道:“你是想说,保持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却不表露出来吗?多谢提醒。” 那少女不置可否,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道:“…谁也别想逃命!”一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重躺回床上去,思绪如潮,这几天的事一起快速的在眼前闪动,李洛的一举一动渐渐浮现出来,只觉身体冰冷,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 不错,李洛要杀阿柯,这是早就计画好的!他早上匆匆赶来,说马周已被刺杀身亡,然而那时的阿柯,已经放了马周了。他说有家臣赶去增援,哪有人都死了,跑去增援,还能看见杀手的?根本就是埋伏在该处,准备杀阿柯的人! 道亦僧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地跑来提醒自己,而李洛早已派人将这四周牢牢看住,自然是害怕事情败露。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礼遇自己呢? 林芑云全身的血都似涌到头顶,眼前金花乱冒,一片混乱。她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簪子,用力在手上一戳,剧痛之下,立刻清醒过来,想道:“是啦,还有他故意趁阿柯不在的时候,送我东西,当然是要避开他引诱我。这身衣服,自然也是他选的…黎自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那种性格的人,应当是不会做这种卑鄙勾当的…黎约…” 正在此时,门又“咯咯”响了两声,只听李洛在外道:“林姑娘,是否已睡下了?在下听闻姑娘身体不好,担心得很吶。” 林芑云飞速拿过外衣穿上,整整散乱的头发,咳嗽一声,方道:“李公子么?小女子尚未歇息,正有事要请教公子呢,请公子里面坐?” 李洛推门而入,见林芑云端坐在床上,眼圈红肿,忙低声道:“林姑娘是否在为乃兄担心?”反手带上门,拖了张椅子坐到林芑云床前。 林芑云娇弱无力的点点头,哽咽道:“正是。我兄长他…哎!”垂下头来。 李洛见她眼中泪水盈盈,艳若雨后桃花,心中顿软,宽慰道:“林姑娘放心,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先喝点茶吧。”转身过去端茶。 林芑云见他左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脑中嗡的一响,心道:“他杀了阿柯了!”正要和身扑过去,忽听李洛道:“如今洛阳城内,到处都在捉拿阿柯兄弟,在下也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来,小心烫着——关键是能先一步找到阿柯兄弟,才好安排他逃出这层层密网。林姑娘想必知道令兄的事吧,那也一定知道令兄平时都会去什么地方了?” 林芑云顿时放下心来,只是身体已然前倾,险些失去重心,忙一把抓住床栏,死命稳住,接过茶就口边喝,掩饰一下脸上的不自在,含糊道:“我…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哎,家兄做这种事,小女子虽然知道,却也无可奈何…都不曾过问过…怎知道就…” 李洛刚要开口,林芑云又道:“本来小女子与兄长到处流浪,是为着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当当。前段日子,听乡人说在洛阳见过,便千里迢迢赶来,谁知道刚到这里,就发生这样的事…小女子身有残疾,自身难保,家兄又闯下这么大的祸,这下可怎么寻妹妹们去?”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李洛忙道:“林姑娘大可放心,在下好歹也是三品官员,在这洛阳城中负责军事,姑娘若不嫌弃,在这里多将养些日子,再慢慢计较不迟。至于小妹妹嘛,此事就包在在下身上了,明日一早就尽遣家人四处寻访,定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芑云一边拭泪,一边抽抽泣泣的谢个不停,却已完全平静下来,心明如镜,首次了解到这个陷阱要陷的猎物——林芑云。 阿柯有些害怕的看着眼前这片草丛。 他知道,狗狗就躲在里面。没有听到声音,也没见到动静,但他就是知道。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正在草丛中拿根竹竿东抽西抽的那个陌生丫头。 那丫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一根朝天小辫,红扑扑的小脸,穿一身崭新的浅绿裙子,正专心致志的在草丛中搜寻着什么。 “有、有,有狗狗。”阿柯小心的说。 那丫头转过头,白他一眼,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她的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只能勉强握住竹竿,撅着小嘴,一脸幼稚,却也颇有些英气。她吃力的拖着竹竿这里捅捅,那边搞搞,白嫩的脸上已挂了不少晶莹的汗珠,依旧乐此不疲。 “有…有狗狗,小心。”阿柯说,同时抱紧身边的树干,做个随时向上爬的动作。 那丫头毫不理会。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2章 “小心——狗狗会咬、咬你!” 丫头一回头,看着阿柯,慢慢的吐出半条舌头。 “妳…妳、真的不怕?” 阿柯脸色发白。 “呼”的一声,一只花斑肥狗从草丛冲飞身扑出,直向丫头冲去。阿柯放声尖叫,却见那丫头回头一棍,正中那肥狗脑门。 那狗就地打个滚,翻起来,径直往阿柯奔来。阿柯死命一抱树干,预备爬上树去,不料才下过一场雨,树干滑不溜手,他一跤跌落,爬起来拼命往一旁的林中逃去。 刚跑两步,听见后面“呜呜”惨叫声,他边跑边回头看,却是那丫头骑在肥狗身上,正左一拳右一腿的打得开心。阿柯见那狗尖尖的牙齿在丫头手边咬来咬去,自己倒怕得要死,正欲出声,突然“砰”的一下,未看清来路,重重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晕了去… “…阿柯!阿柯!阿柯…” 咦?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柯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见到有什么东西晃动,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摸到脸上,有人轻声道:“阿柯,你醒了?”声音中充满欢喜。 “小真?”阿柯脱口而出,一剎那,所有神志迅速恢复,脑中一片清明,顿时觉得全身无一处地方不痛得要命,“哎呀”一声惨叫,不知高低。 林芑云端着茶杯,眼睛迷茫的望着窗口,道:“好在马大人吉人天相,没有受伤,哎,真是幸运…” 李洛没事似的喝着茶,道:“是啊,这样子,阿柯兄弟的罪也可轻得多,好办得多了。” 林芑云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李洛。李洛继续喝茶,也不瞧她。突听林芑云道:“其实骗人也蛮辛苦的,是吧。你本来心中一千个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什么人跟我说的?可是却不能问,因为只有如此,才能马马虎虎,将你上午所说的马大人当场不治的谎话敷衍过去,才能将你预谋杀死阿柯、强留下我的计画继续瞒着我。嘿嘿,还真是高明的计画呢。” 李洛一怔。他仍然微笑着喝茶,全身毫无动静,但脸剎那间变得雪白,似骤然被抽干血了一般。他仔细品品茶味,方抬起目光,只与林芑云一对,又若无其事地闪过,笑道:“林姑娘…呵呵,不知为何出此惊骇之语…” 林芑云悠闲的整着垂在胸前浅色的束发丝带,以近乎嘲弄的眼光看着李洛,叹道:“哎,公子身在局中,知不知道越是平静的表现,就越是显不平常?只看你的反应,小女子便可确信,所猜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小女子请问:公子以黎公子之名邀请我,可是,黎公子人呢?若我现在想要见他一面,公子能够安排吗?若真是黎公子请我,就算抽不出身,也自会安排自家人招待,怎会无礼到让外人代劳?呵呵,太可笑了一点…公子一大早便以京畿道军政副统领之名宣布马大人已死,还是家臣回报的,刚才小女子随口胡扯,公子为了掩饰,连问都不敢问小女子一句,足见何等心虚!放肆再问一句,阿柯不好对付吧?公子手上的伤要紧吗,小女子粗通医术,倒是可以为阁下一看。” 李洛一张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似乎僵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站在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幽幽的桂花清香扑面而来,不觉深吸几口。林芑云自在后吃茶,也不开腔。 隔了好一会,李洛突然哑然失笑,转头道:“今日才真正见识了。林姑娘问我这些话,我竟一句也无法自圆其说。” 他重走回来,一撩袍子坐下,道:“姑娘既是明白人,在下也不想再打马虎——不知姑娘现下做何打算呢?” 林芑云双手一摊,坦然道:“我是没法可想的了。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又是孤身一人陷于这高墙大院之中,难道还能飞出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这般煞费苦心的想要得到我,黎自么?还是黎约?” 李洛心中苦笑,自己这边真是煞费苦心想要让林芑云甘心情愿留下来,却没想到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让她甘心什么的都已是奢望了,好在正如她自己所说,除非是飞,怎都不可能出去了。一切事情,只有慢慢一步步来了。 当下咳嗽一声,简单的说了武约的事,顺带也提到黎自便是太子李治。 林芑云听到李治的事,低呼一声,但随即想到正因为他才使自己身陷穷境,阿柯生死未卜,更说不定就有李治在内使坏,顿时对他心生厌恶。 李洛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是对武约不满,道:“其实,哎,武娘娘人在宫中,心悬社稷,却引来千夫所指,也着实不易…” 林芑云忍不住怒道:“是么,千夫所指,便可成为阴谋暗算别人的借口么?” 李洛道:“宫闱斗争,朝廷斗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不出诡计,别人只当你傻瓜,糊涂透顶,自有人下你毒手。要活命,自然而然便得如此警醒。无论如何,正因为阿柯是一个杀手,才会落得这般下场。若他不是杀手,在下大可以你们兄妹二人都收下,又有何难?林姑娘,此话乃是在下肺腑之言,信不信也由你。说到底,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姑娘明白吧。” 林芑云听他将这些卑鄙苟且之事说得堂而皇之,忽感一阵疲惫,再不想听任何之类的事,也懒得与他争辩下去,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想听了。” 李洛见她神色憔悴,心中毕竟不忍,温言道:“林姑娘,其实,能跟着武娘娘,那是多少人作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寻常人是求也求不来,你却是武娘娘第一个费尽心思请来的人,足见你在她心中地位,这真是千古难有之缘分。” 林芑云横他一眼,冷笑道:“请?如此请法,也算千古未有了。” 李洛不理她的嘲讽,继续道:“在下也是为你好。不是在下讨好奉承,凭心而论,武娘娘乃当世之英才,无论胸襟韬略,绝不输于任何名臣,却因为只是女儿之身,就横遭打压,倍受诽谤,实在是让人痛惜。林姑娘是聪明人,腹中智谋那也是天下无双的,难道想就此埋没?难道不想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来?你若能与武娘娘携手,简直珠联璧合,无懈可击,假以时日,纵横天下亦非难事啊。林姑娘,你仔细想想?” 林芑云垂下黔首,并不言语。李洛心如猫抓一般,满脸油汗,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却也不敢过分紧逼,只站在一旁,捺着性子的等。 老半天,林芑云才咕哝一句:“阿柯呢?武约是否下决心要阿柯的命?” 李洛心中狂跳,说道:“咳咳…这个——阿柯毕竟是杀手,若款待他的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林芑云抬起头来,盯着李洛。李洛神色闪烁,避开她眼光,支吾道:“林姑娘,有些事情…哎,我也不想骗你,只跟你这么说吧:万事得靠你自己了…” 林芑云点点头,顿了一顿后,先端起茶,灌了老大一口,却又不忙着吞,腮帮高高鼓起,眼中神采流动,得意洋洋,向李洛指指自己的嘴。李洛不解道:“姑娘…是嫌茶凉了么?我叫下人换过就是。” 林芑云白他一眼,继续指着自己涨鼓鼓的嘴。李洛更是不解,看了半晌,道:“恕在下鲁笨,不知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林芑云皱起眉头,似乎嫌李洛太迟钝,伸手在茶杯里蘸点水,费力地俯下身子,在茶几上写上一个字。 “毒?”李洛眼皮一跳。 “嗯。”林芑云鼻子里哼一声,认真的点点头,随即自怀中掏出一粒蜡封住的药丸,伸到床旁的一株兰草花上,捏碎成粉末撒下去,再用茶水打湿。 兰草花一接触粉末,立时发出怪异的“嘶嘶”声,枝叶上冒出白烟,一股呛人的气息喷出,花朵迅速萎缩,不到一盅茶时间,那花已完全枯死,白色花瓣如被火烤一般变得焦黑。 “你是说…你嘴里有毒?”李洛嘴大大张开,心中暗自叫苦。若林芑云是将毒药拿在手里做势要吞,或是喝毒茶什么的,他只须手指一弹,就可将她降伏,可这般包一大口水在嘴里,轻轻一吞便直接下肚,就算神仙也来不及。 他全身似僵直般,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林芑云“咕隆”一声吞进去,可就追悔莫及了。 “你要怎样?慢慢写,不要急!”他脸色苍白,缓缓站起来,退出几步,双手举起,道:“我不逼你,你、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茶水吞进去了。哎,林姑娘,你是聪明人,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 林芑云向他竖起拇指,表示明白。因嘴里包得太满,嘴角渗出些水来,李洛只看得心惊肉跳,她也不管,又在茶几上写几个字。 “放人?你要我放了谁,阿柯?”李洛脸色数变,喃喃道:“若是阿柯,还可商量…” 林芑云向他怒目而视,下手如飞,笔法潦草,李洛看半天,才辨认出依稀的茶水痕迹,写的是:“当然是阿柯若是放我不如干脆让我死了算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他一脸不自在,尴尬地道:“林姑娘知道在下难处就好…” 林芑云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早把你看透”的样子,心中气愤难平,直起脖子,翻着白眼做吞咽状吓唬李洛。 李洛忙道:“好好,林姑娘,你冷静一点,让在下想想…这个,阿柯刺杀马大人,乃是多人所见,倒也——啊,好好,你听我说完!不要直脖子了,小心真的吞进去!”一时手足无措,拿这丫头实在没法。 李洛快走到窗前,深深吸气,一只手在窗格上抓来抓去,显是正在心中艰难抉择。 他心中想:“林芑云已经落入手中,这最关键的目标已经达到了…但阿柯今日杀的乃是马老头,若任他传出去,恐怕也后患无穷…但今日若不给这丫头一个交代,势必不能善终…” 俄顷,猛的转过身来,一拍窗台,沉声道:“在下五日之内,绝不动阿柯一根汗毛,待他离开洛阳,自有办法逃生。在下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还请林姑娘见谅。阿柯现在已是钦犯,这事要是传出去,在下脖子上这颗人头,那也是危哉危哉的。林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么?” 林芑云缓缓点头,又举起右手。李洛无奈,略一迟疑,也跟着举起手,道:“我李洛在此发誓,若有失刚才所言,定遭天雷劈死!林姑娘,这下可满意了吧?请快将毒吐出来,迟了可不好了!” 林芑云这才点点头,跟着一直脖子,“咕隆咕隆”将满嘴的茶水吞进肚里。 “…” 李洛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的看着林芑云喝完水,拿出丝巾擦拭嘴角,道:“哎,憋得好累。”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骗我?” 林芑云冷冷地盯着他,道:“君子尚可欺之以方,你这卑鄙小人,本姑娘便骗了你了,怎么样?说到底,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心中恶气出了一些,顿感轻松不少。 李洛脸色铁青,要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顿了一顿,转身朝着窗外,冷冷地道:“林姑娘如此羞辱在下,就不怕在下同样欺之以方,杀了阿柯么?” 林芑云呵呵一笑,傲然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堂堂大将军,又是门阀子弟,自然权高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只是一个弱小女子,在这世间与家兄相依为命,艰难求生。生死之事对你来说,既遥远又缥缈,像我们这般的人命只是草芥,死一两个,那是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尊严之类,更是只有你这般的大家子弟才配拥有的。你略作手脚,便将我永远囚在此处,让阿柯亡命天涯,终生被人追杀,而我呢…只有讨些口舌上的便宜而已,想想也真是可悲…” 李洛听得心中一颤,只听林芑云继续道:“我家兄之所以沦为杀手,乃是因被奸人所害,身中剧毒。没有了解药,只怕三个月都过不了。我呢?身有残疾,只怕爬也爬不出你这深宅大院。不过,小女子却也有一言相告:你想将小女子与家兄的命运操在手中,不难,想将我们的命操在手中,却是休想。今日只是让你知道,小女子想要杀死自己,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想要杀你,也是不难。人不畏死,任你多大的权,多大的势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将军大可对小女子欺之以方,却难保没有其他人不露出丝毫马脚。只要有朝一日有只言片语传到小女子耳朵里,小女子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替兄报仇,让将军你后悔此生遇见我林芑云!” 李洛听着,突然间脑中闪过今日阿柯与自己的殊死拼斗,背上一寒,竟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一转身,长躬下去,道:“在下失礼了!林姑娘勿怪,在下适才确实有杀人灭口之心,但林姑娘一席话真是让在下羞愧不已。在下发过的誓言,必当遵守!明日我当亲自送阿柯兄弟一程,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在下转达的,若信得过我,请说。” 林芑云缓两口气,瞧他两眼,见他态度诚恳,心中怒气稍稍平息一点,想了一想,说道:“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他对我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如今我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他,他的解药,就由他自己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李洛点点头,不再多说,只道:“夜寒露多,林姑娘早点休息吧。”一抱拳,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听见他在门外大声传令,让守在四周的人统统撤走,知自这一刻起,李洛不再监视自己,乃是因为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从此注定将孤身一人,深陷在这浩大的庭院中了。 不! 林芑云狠狠在自己腿上一拧,一阵痛感刺激,她大大的吸一口气。 我才不要死在这龌龊之地,天地之大,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自爷爷惨死以来,林芑云心中首次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望。李洛——注定此生你都会后悔!她咬着牙想,跟着呵呵呵的笑起来,躺下盖好,大剌剌的睡了。 第六章 前程 “吱噶”一声,晨风将半掩的竹门推开了。雾气翻滚着涌进屋来,四下里立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阿柯眨眨眼睛,只觉眼前事物说不出的飘渺模糊,一时间有些神游天外的感觉。 “小真?”他开口叫一声,肩上和胸前的伤口一扯一扯的痛。 不在。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雾气。 阿柯太息一声。 林芑云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概…还在睡吧。每天那家伙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得过来,在车里惬意的伸懒腰,大声嚷嚷肚子饿——现在应该有人为她送早餐吧。 可是,自己这会儿可饿得慌!阿柯再叹一声,闭上眼,仔细感受着身上的伤。从目前的状况看起来,只有右手与右脚还算能动,其他地方支零破碎的,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要想动手打架拼命,还要更久。 真要命,李洛这会儿正满天下的搜索自己,可自己却连坐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 远远的山上,不住有猿猴吼叫之声传来。阿柯因多次来洛阳,听到猿猴声,大致也猜到目前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洛阳城东的山中。这一带虽说人迹罕至,但山腰有一条驿道,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此刻定有数百的人在山中把守。这个时候,小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想着,阿柯警觉突生,直觉有人正飞速向此掠来。飘动的雾气似阿柯的触手一般,他已敏锐的感到来者绝非小真。 李洛!只有他才会如影随形般跟来此处! 阿柯霎时转动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可救得了小命的,同时又担心小真这个时候回来撞见李洛,那可什么都完了。大急之下,汗出如浆,一伸手,握住了身旁的剑柄。 只听屋外一声咳嗽,李洛扬声道:“故人来访,阁下就以断剑相迎么?” 阿柯一怔,这才发现乃是自己那柄断剑,断口上兀自血迹斑斑,不觉失笑,道:“好…咳咳…李兄请、请进。” 李洛慢慢走进屋子来,看着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包满白布的阿柯,先一拱手,道:“将阁下伤成这样,李某在此先行谢罪了。” 阿柯勉强摆摆手,道:“刀、刀剑相争,哪有那么多罪好谢。林、林芑云呢,她还好吧?” 李洛点头道:“阁下真乃达人。李某也不多废话了。林姑娘此刻仍在李某府上,你放心,她是李某坐上之宾,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你曾问我是什么人想要林姑娘,这个,李某有不可言之顾虑,想来阁下也必明白的。” 阿柯道:“呵呵,自然…咳咳…你今日来,是要抓、抓我归案,还是就地灭口?我、我可什么力气也没有了,悉、悉…那个什么便的,哎,掉书包始终是不行,让你见笑了。” 李洛微微一笑,随即正容道:“阁下误会了。昨日李某已在林姑娘面前指天发誓,放你一条生路,今日是特来知会你一声——自今日起,我会派兵严加防范东门、南面山区与北面水路,只西面这片山,要迟至五日后方才搜索——阁下有人救助,李某也不多言了,明白的话,就好好把握这五天时间吧。” 阿柯神色暗淡,隔了一会方道:“是吗,她终究是答应了…” 李洛环顾四周,道:“阁下是聪明人,有些事,心中明白最好了——对了,就你一个人么,救你的那位姑娘呢?啊,阁下切勿误会,李某没有别的意思,昨日交手的时候,李某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下手重了些,不知那位姑娘可曾受伤?我在河滩附近搜寻时,见到几滩血迹,似乎不是阁下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放在阿柯手边,道:“这是李某家传之药,对内伤颇有好处,就请阁下替李某转交给那位姑娘,及转达李某抱歉之意。” 阿柯眼神迷离,看了李洛一阵,突然道:“你、你真冷酷。” 李洛眉毛一扬,只听阿柯继续说道:“我伯伯说,真正的杀、杀手,就是能做到杀人一套,做人又是一套,杀人与、与做人完全不同,才能在出手时彻底放下做人的良心,无论是壮年还是妇孺,遇谁杀谁。你昨日博命厮杀,今日却浑若无事一样,关心对手死活,真是没有分毫牵挂。哎,我就怎也做不到…” 李洛脸上肌肉抽动。他爷爷自小教他,上战场要冷血,为人处世则需热血,是为大将之风,不料这杀手竟然也有相同的说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见阿柯满脸惭愧之色,一时间不知该反驳还是接受,只得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林姑娘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她说你对她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了。如今她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你,你自个的解药,就自个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阿柯全身一震,道:“真的?她、她、她,真是如此说的?”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3章 李洛道:“当然,林姑娘就是这么说的。哎,阿柯兄弟,见你这个样子,李某也好生过意不去,在此只有一句相赠:切不可再踏这片是非之地了,有那么远去那么远,好好过日子去吧,明白吗?” 阿柯眼中精光闪动,道:“就是说,若我不识趣,再、再淌这混水,李兄就不得不亲手手刃我么?” 李洛无声的笑一下,背着手转身望向门外,道:“说实话,我也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现在就杀了你,免得将来再有人不顾一切,想要螳臂挡车!” 阿柯也嘿嘿嘿笑起来,道:“我、我也在想,下次动手的时候,是否还应留手,哈哈,哈哈,咳咳咳——” 李洛转过头来,正和阿柯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跳,同时察觉到对方眼中一种异样的情绪。两人自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敌手就是对方,经历的最险恶的拼杀、真正与之性命相搏的也是对方。李洛在武学上远胜阿柯,偏偏在气势上两次都差那么一点,虽是形胜,却又神输。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隐然对对方颇有敬重之意。此刻相互不服气的斗嘴,竟同时不由自主在心中升起一股英雄相惜之情。 李洛再一抱拳,道:“如此,李某告辞了。此去西方,山高路险,阁下好自为之了。” 阿柯道:“你也一样,要知你想灭我口时,已、已有人要灭你这口了。” 李洛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一推门出去了。他的身影一晃,霎时间如融入雾中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洛,你上当了! 阿柯心中激动,狠不得跳起身来,冲着李洛的背影大喊大叫。他咬着牙,下死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面翻来覆去想着林芑云托李洛转达的话。这话在旁人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会认为是诀别之意,天下间就只有阿柯一个人知道真正的涵义:阿柯对林芑云的承诺乃是杀死她,现在林芑云这般说,自然是此刻绝不愿死的意思,而阿柯的解药,则是鲜蹦乱跳的林芑云,只有林芑云才有法子替他解毒。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林芑云要阿柯活下去,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逃出李洛的控制! “吱”的一声,小真慢慢推开门,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屋来。她依旧一身白衣胜雪,一头乌亮的头发在脑后用根白丝带懒懒的挽住,不少碎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看似纷乱,却自有一种让人心惊的美艳。她面不梳妆,腰不配玉,衣着素雅,长袖飘飘,在漫天雾气中翩然而至,直如画中之仙一般。 阿柯只觉眼前一亮,挣扎着抬起身子,喜道:“小真!呼——你总算是回来了。” 小真道:“你慌张什么,阿柯?不就是李洛来找你么。” 阿柯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你去找过他,求、求他放我,是不是?” 小真鼻子里哼一声,将包袱放到靠窗的桌子上,一面解一面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求得动左飞卫大将军?是你那宝贝林姑娘求他的,可与我没半点关系。” 阿柯哦了一声,重又躺回去,望着房顶发呆,道:“是啦,也…也只有她才求得动…” 听得“砰”一声响,小真将包袱重重往桌上一摔,撞得本就不牢的桌子吱吱噶噶一阵晃动。阿柯惊道:“什么?”小真懒懒地回答:“没什么,绑做死结了。” 阿柯脑子里浑浑僵僵,也不去想解死结干嘛要用力摔,自个儿继续自言自语:“恩…林芑云嘛…凭、凭她的脑袋,应该看得穿这件事的…要是她求李洛,那、那自然错不了…” 小真继续解着包袱,一面不经意地道:“是吗,那她真是有点本事。阿柯,她是什么人?” 阿柯一副苦思不解的摸样,摸着自己兀自光溜溜的下巴,道:“这个…哎,我也很纳闷,不知道是、是什么人,硬要使尽手段,来抢这么个无名丫头…” 小真噗哧一笑,回过头飞了阿柯一眼。阿柯见她笑靥如花,一双美目中眼波流动,不禁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却见小真回过头去,慢慢地道:“阿柯,你这家伙,出去还未一年,就学会装腔作势、探我口实了,真是长进不少啊。” 阿柯魂飞魄散,刚要躲避,小真已反手一掌,正中阿柯断掉的左腿。阿柯大声惨叫,拼命向床里缩去,小真却未再出手,叹一口气,道:“你呀,就是知道耍赖…当日你走的时候,曾发誓说永远忠实于我,这么快就忘了么?” 阿柯哭丧着脸,拿被子蒙着头,凄凄哀哀地道:“没、没有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伯伯突然要杀我,你又跑来救、救我,我到现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小真转过身,歪着头看阿柯,说道:“你那些花花肠子,以为我不知道么?如今洛阳城里一万多禁军,正沿街搜索,要取你性命,那位林小姐么,则大摇大摆成了李将军府中的上宾了——你告诉我不知道那林小姐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的回答,我会相信吗?” 阿柯脸色三变,好在缩在被子里,小真也看不到,讷讷了半天,道:“我…我真的…哎,怎么说好?可能…”当下将两人在林中救了李治等人的事说了,却仍用的黎自的假名,也不说他的身份,只道:“那黎自一见便知道是、是大家子弟,也许看、看上林芑云了也未可知,只怕是…” 小真皱起眉头,出神地道:“是么…恐怕那黎自有些来头。伯伯得到一个极有权势的人的命令,要将你出卖了,哎,我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怎么劝伯伯,他都不肯答应…本来伯伯他还很喜欢你的,这次下这决定,真是不得已了。阿柯,洛阳你是绝对待不得了,今日李洛既然亲自来告诉你,放你一马,可见除了他在查你外,一定还有他管辖不了的人在追查你。你今日就走,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阿柯露出头,道:“是啊,对、对,走,走,赶紧走!可是…”搔搔小脑袋。 小真道:“那林姑娘么,我看她在李洛那里倒是蛮自在的,怎么,你好像很担心她,舍不得走啊。” 阿柯脸上一红,道:“没有…我只是在担心,这般天罗地网的,我、我又动弹不了,怎么走得了?” 小真背过身子,在包袱里翻弄着什么,过一会埋下头,似乎在脸上抹什么东西。阿柯道:“小真?你、你在干嘛?”挪到床边,伸手去拉小真裙子。 小真忽地转过头,阿柯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一张陌生的老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那脸上皱纹重重迭迭,扭曲到丑陋的地步,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一仰,不料带动全身伤口,“啊”的一声叫出来,已经带着哭腔。 那人慢慢退后,突然“哈哈”一笑,伸手在脸上不住揉捏,跟着慢慢扯下一张皮来,露出一张晶莹雪白的俏脸,大眼睛中神采飞扬,得意的看着阿柯。 阿柯顿时忘了伤痛,喜道:“易容术!” 小真点点头道:“恩,确实长进了,阿柯,你也知道这是易容术了。” 阿柯得意起来,道:“那、那是当然…你真的会易容术?太好了,太、太好了。” 小真用一根手指在阿柯额头上一点,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想要我教你吧?” 阿柯脸上一红,道:“哎…你怎么知道?” 小真打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打不赢就逃,加上易容术就更方便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胆小鬼,从小就只知道逃命。”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包袱中翻出大堆事物来,有小瓷瓶,剪刀,尖刃小刀,一堆毛发,等等,一起拿过来放到阿柯身边。 阿柯兴奋不已,道:“啊,好,好!这样就更好逃出去了!”心中大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见到这“传说中”的密术。 小真拍拍手,叫道:“躺好了,我做的时候可别动,小心伤到眼睛。”说罢拿了一大团粘糊糊的东西,先在自己手上抹匀了,再细心的抹在阿柯脸上,每一寸地方都尽量抹得一般厚。 阿柯虽觉得皮肤上痒得难受,也管不了那许多,一声不吭的任小真摆弄。待得抹均匀后,小真退开一步,仔细打量阿柯的脸,不时这里捏一下,那里按一按,慢慢修饰,一边自言自语道:“…你额头太突出了,要把脸颊加高一点…鼻子太小,又嫩…这里再加点…”弄了半天方好,又拿起毛发,耐心的在阿柯脸上一根根粘上去。 阿柯听她做得如此仔细,心中感动之余,也不禁对这门技术起了敬而远之的心思,盖因这玩意看起来似乎无比复杂烦琐,恰是阿柯的致命伤。 忽听小真问道:“李洛说过往哪里逃么?” 阿柯道:“他说,他会在五天之内,不向西面搜索,那、那自然是叫我往西边跑。” 小真道:“嗯…组织也会派人搜查你的,阿柯,你也知道的。” “嗯,只有死人才能离开组织么。”阿柯淡淡地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我、我记得…以前组织内第一追踪高手是谢老伯,他如今在哪里?想要逃走,先得避开他才行。” “上个月被人毒死了。” “哦…三、三大高手呢?就是宋家那三个伯伯?” “年初的时候被两百多人围在一个庄子里。都没出来。” “是吗…我还欠宋二伯伯一顿酒呢…刘头领呢?” “宋家三个伯伯就是去救他的。都没出来嘛。” “赵大叔呢?” “原是打算今年六月退隐的,没料到在襄阳城去接女儿时,被仇家追上了。逃回来的人说,他杀了三十多人,最后与女儿一道,被乱箭堵在长风酒楼,烧死了。” “…” “叫你别乱动啊,阿柯。你干嘛一头的汗?别把妆给冲掉了。” “那、那…那现在谁是头?” “我伯伯。”小真简单的说,退后一步,再仔细观察了一会,拍手道:“好了,这样子恐怕连你那林姑娘也认不出你了。”从怀里掏出面小铜镜拿到阿柯眼前,道:“看看!” 阿柯有点迷惑地眨眨眼睛,自铜镜里照出的毅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鹰勾鼻,阔口大嘴,一双浮肿的眼睛,脸色灰白,怎么看也是一位卧床多年、老朽垂暮的人。阿柯长叹一声,道:“真、真好,真是巧做天工!” 小真微微一笑,也懒得管他乱掉书包,道:“现在外表有了,最难的就是你的口音,如果开口听起来如此年轻,任谁也会怀疑的。你试着沙哑着说话。” 阿柯试着说了两句,小真指导他尽量说得小声、虚弱一点,并又教他一些简单的易容方法。阿柯这次性命攸关,学得倒是极认真,不一会已掌握了一个大概。 他见小真将一些易容用品仔细的装在一个小包袱里,递到他手里,不觉一惊,道:“小、小真,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小真点点头,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当然了,阿柯,伯伯一定会亲自出马搜寻你,只有我跟在他身边,才有可能知道状况,让你提前警觉。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来啊。” 阿柯嘴唇抖个不停,右手吃力的在自己几个伤口上指来指去,颤声道:“我这、这个样子,难道还能自己走路?”眼圈顿时红了。 小真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那当然不行了。我送你一个人,带你出去,放心吧。”站直身子,退后一步,咳嗽一声,声音回复冷漠高傲,说道:“可可,进来,见过你的新主人。” 门随声而开,一个瘦小的人影小心翼翼地跨了进来。初升的太阳映在她后背,阿柯只见到一头秀发,却看不清来者的脸。 小真道:“这是阿柯大爷,记好了,以后你就跟着他,就像跟着我一样,小心伺侯,明白么?过来,见过阿柯大爷。” 那人低着头走到床边,却不说话,只躬了躬身子,劝当行礼。阿柯从小到大,“臭狗”、“赖皮”的被人叫过无数花样,却还从未被人叫过“大爷”,吃惊非小,忙勉强伸手去扶那人,道:“哦…没、别…起来…哦?” 那名叫可可的女孩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竟闪动着幽幽地淡蓝光彩,脸上肌肤白得似透明般,但左脸上老大一块红色斑纹,从发间一直延伸到耳根,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块未干透的血渍。 阿柯初做大爷,说实话又被这女孩相貌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小真道:“这女孩是个哑巴,你不用怎么招呼她。” 阿柯道:“哑、哑巴?”心中倒着实松了口气,以后就算自己不会说话,还有个更不会说的。便道:“好好,那就…”眼角一瞥小真。 小真知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对可可道:“你先出去,把车子备好。” 可可躬身做答,低着头出去了。阿柯瞧着她的背影,一副欲哭无泪状,向小真低声道:“这、这么个丫头,扶都扶不动我,怎么帮我逃出去?” 小真呵呵一笑,道:“是么?”突然左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数根木头被震得腾起来,她顺手一挥,木头激射而出,直向刚跨出门槛的可可飞去。阿柯心中剧震,还未叫出声来,木头已至可可脑后,突然间眼前一花,可可已回过身子,那两个木头似平空消失了一样。 阿柯那一声“啊”终于叫出来时,可可身形晃动,已鬼魅般来到桌前,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两块木头。她慢慢一块块重又将木头铺到桌面上,向小真低头行个礼,重又走出门去。 小真眉毛一扬,道:“看见了?这丫头身怀异术,并不在我之下,是我伯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现在吃了石素散,才乖乖的做了我的仆人。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阿柯听到“石素散”三个字,浑身打个冷颤,苦笑道:“我也吃了,怎么办?就算逃出这里,三个月一到,也、也一样要死啊。” 小真自衣袖里掏出一包东西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好不容易偷来的药,虽然不能彻底解毒,但总可支持一、两年吧,我再继续寻找。可可——”她眼睛一晃门外,道:“她的也在这里。切记千万别一次全给她了,解药在你手里,她就非得听你的不可了,明白吗。” 阿柯舔舔舌头,默默的接过来,揣在怀里。小真看看外面天色,道:“我已出来太久了,伯伯一定会到处来找我的,我得回去了。阿柯,你…你千万当心啊。” 阿柯像是怕失去什么东西一样,紧紧拉住小真衣袖不放,道:“你…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小真叹口气,将阿柯头拥到自己怀中,轻轻抚摩他软软的头发,柔声道:“我会一直跟着伯伯走的,不让他找到你。阿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狗狗时的记号么?看到我的记号,你就知道该往哪里跑,也知道我在哪里啦。” 阿柯扶着小真温暖的身体,感受到她那微微起伏的柔柔的酥胸,鼻中更闻到淡淡的兰香,头脑中一片眩晕,忍不住想:“这样靠着小真,这会儿便死了也好。”忽听小真道:“我会游说伯伯南下找你,阿柯,你明白么?” 阿柯费老大劲才强迫自己抬起头来,道:“那、那我们要向北走吗?” 小真摇摇头,坚定地道:“向南!遇到伯伯,大不了我用性命救你,遇到其他杀手,阿柯,你就死定了!” 这是一条自洛阳向西的山路,道路泥泞,路的前面是一个山坳口。原本普普通通的驿道,此刻因皇上临幸洛阳,已在禁军管辖之内。坳口处树起一座寨门,一百多满脸横肉的军爷重重把守,过路行人少不了被百般盘问,掐油破费,是以通关速度日缓。 虽然已近黄昏,仍有百十来人等着过关。因日前出了刺杀中书马大人的事件,各处关防更加严密,凡青年男子,统统都得先带到一边,由官员仔细核对,稍有嫌疑者,一律扣押起来再说。一时间到处是打骂之声,夹着刁民们呼天抢地的哭喊。其他民众们个个心惊胆颤,暗自痛骂刺客好死不死的,在这节骨眼上搞鬼,阿柯的十七八代祖宗自然是惨遭践踏。 只是众人并不知道,此刻这个杀千刀的正悠闲地挺在马车上,人模狗样的也装成受害者,安静地排在队伍里等,一面借机打探情况。听说当差的画了人像,挨个搜查。阿柯自觉此时老娘亲来,恐怕都认不到眼前这个腌老头子,心中不免洋洋得意,只等排到关口,让人好好打量一下,从此天高地阔,谁也不知道阿柯大爷跑哪里去了。 磨蹭半日,看看已排到前面,只须再等一、两人通过,就该自己了。阿柯正暗自欢喜,忽听驿道上一阵喧哗,马踢声响,似乎正有大队人马赶来,路人纷走躲避,他扭头一看,顿时一声哀号,慌忙缩头回来,藏进车幔里——原来是当今御前红人、左飞卫将军、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李大人,手提长枪,身跨宝马,领着一队轻骑,浩浩荡荡穿越人群,如飞而至。 阿柯心中怦怦乱跳,耳边听着隆隆马蹄声旋风般刮过车子,到了关防处。几名千总慌忙上来报到。李洛简单的询问了几个问题,听他中气十足,胸口那点伤应该不成大碍。这下怎么办?就算自己装得再老十岁,可这浑身上下的伤都是李洛弄出来的,随便一眼也看破了。他要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放人的吗?霎时间已是一头冷汗,不知计之安出。 只听李洛策马行到一处小丘之上,咳嗽一声,扬声道:“听好了,马大人遇刺,圣上震怒,如今已颁下谕旨,严加巡查,不得有误!尔等要专心了!”左右百多禁军将士立时一起回应,都半跪在地,三呼万岁,颇有些声势。其余民众被这气势震住,也稀稀拉拉跪了,有跟着乱七八糟喊的,有不喊的,也有低声骂祖宗的。 李洛在马上端坐受礼,意气风发,顿了一顿又道:“据有人出首,说是该名人犯在行刺中,已然身受重伤。众将士们听好了,本将军今日亲自督察,给我仔细看清楚,有伤的一律扣起来,带回去一一验证,不得有误!” 众将士发一声喊,顿时如狼似虎的冲入人群中,四处搜捕。见到有刀疤的、挂彩的、缺腿断手的,甚或面色憔悴的、看起来有伤的、看不清是否有伤的,连带看不顺眼的统统押到一边,稍有反抗,一顿拳脚下去,再套上几十斤重的枷锁,莫有不从者。 人群立时乱作一团,没想到这位将军如此手辣,此时前有守关官兵,后有李洛带来的骑兵,想逃也来不及,只有干叫冤枉的份。 阿柯缩在车里,压低了声音道:“可、可可,快、快、快,快跑!” 可可一拉缰绳,不慌不忙,驾着马车向前走去。阿柯探头一瞥,见她竟直向李洛驶去,后背顿时冰凉,急道:“可可,往…往后!” 然而为时已晚。只听李大将军喝道:“这里还有一辆马车,过去瞧瞧,是什么人?”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4章 两名军士答应了,过来一把拉住缰绳,道:“站住,李将军要问话…啊哟!是、是…”显是见到可可脸上可怕的红斑,吓了一跳。可可也不抗拒,任他拉住马匹,反而顺手撩起车幔,任那军士查看。阿柯忽觉眼前光线骤亮,嘘得三魂飞散,无奈此时动不了分毫,只有紧闭双眼装死。 那军士探头看了一眼,喜道:“有病人!有个病人!说不定就是刺客!” 李洛策马上前,往车子里打量打量,顺手拿马鞭在那军士头盔上一敲,道:“妈的,这么个糟老头子了,杀只鸡都闪骨头,刺什么?长眼睛了吗你?” 那军士满脸羞愧,退到一边。阿柯又惊又喜,不知李洛是真没发现还是在装假,眯起一只眼睛,见李洛骑着马志高气昂的在车周围转来转去,一面提高声音道:“老头子,会不会照顾自己啊,生了病捂这么严实干嘛,闷也闷死了。”转到车后,马鞭一挑,将车帘撩开。 阿柯偷偷转头望去,李洛咳嗽一声,策马让开,只见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后面不远处,窗帘子被人微微掀起一角,似乎有人正从里面向外边张望。 林芑云! 阿柯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受伤的事,必定已有人知晓,报了上去,是以李洛要助自己逃走,最好的办法不是将人引开,而是亲自带人来查。被查过放行的,才是没有嫌疑的。这自然是林芑云那小脑袋瓜想出来的。此刻她应正坐在后面那车上,亲自监督李洛放人。 阿柯心中激动,忍不住抬起右手向那车挥了两挥。李洛在车前怒道:“嘿,这个老咸鱼,说他病得不行,老爪子还不老实,到处乱抓。”阿柯吓一跳,连忙放下,连连咳嗽。 李洛拿马鞭敲敲车篷,道:“喂,老头,看你样子伤得不轻,都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了?” 阿柯粗着嗓子,大声道:“老、老子没做!不就是赌钱么,别人欠了老、老子的钱,还打老子,真是——呸!” 李洛哈哈大笑,骂道:“妈的,你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被人当野狗一般打,还在这里嘴硬。我跟你说老头,这儿锦绣之地、繁荣之所,是你这样的人待的么?没被人打死,算你上辈子积德,自己有多远滚多远吧,小心再回来,老命也保不了了,哈哈,哈哈,这个老咸鱼。”一拉缰绳,向旁边的军士道:“送这老咸鱼出去,妈的,欠赌债的人,还是早点送出去的好,别霉了自家兄弟。” 几名军士满脸堆笑的应了。其中一名千总便道:“将军真是为我们兄弟作想。昨晚末将作庄,他妈的把把两点,被人当鸭子宰,正他妈纳闷呢,敢情合着今日遇见黄棍,那可得赶紧送走!” 李洛平日里一副大家子弟模样,说话做事讲究得体,但在军士面前不用板着脸装正经,反而嬉笑怒骂更平易近人些,感觉甚为轻松,当下哈哈笑了几声,跟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马鞭一指前面抓来的人道:“走,跟老子到那边瞧瞧去。要还有黄棍在里面,可得拖出来打一顿才好。这个老咸鱼嘛,看他衰样,不定碰他两下就咽气了。他死了可不打紧,兄弟们那可得霉一年了。”一夹坐骑,旋风般冲下去,几个军士在后面拼命跑着跟上,其中一个还不忘回头向可可挥手道:“快走快走,妈的,晦气!”狠狠吐一口唾沫。 “咕隆”一声,车身震动,慢慢向前滑动。对面那马车也开始动起来,向后面驶去。阿柯不知道林芑云是否见到了他,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大动,只有拼命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窗子,祈望帘子被林芑云撩开,让他再看上一眼。 但听得可可长鞭抽动,马儿欢叫,车子迅速驶下山丘,只一晃的工夫,对面那车已消失在视野里。自始至终,窗帘都没有再动过。 阿柯听见一声重重的太息,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发出的。 他眨眨眼睛,才发觉眼眶边缘已然湿了。 第三集 内容简介 故事开始于大唐贞观十九年,其时虽是一派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却似乎远在圣泽之外。 在这样似平和又似混乱的大时代中,一个口吃乡下少年和一个下半身瘫痪少女,被不可知的命运牵引在一起。 少年贪生怕死,不动大脑,却是天生剑术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少女尖牙利嘴,聪颖过人,是天下使毒第一人。 两人阴错阳差走到一块,误救了当今天子殿下,却也让两人陷入了不归路… 犀利的剑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住,当此非常之刻再无犹豫,右手铁剑脱手,顺势向剑气中心刺去,同时往后急退! 「叮叮当当」一迭金属断裂之声传开,铁剑脆得一如枯枝,寸寸断裂,化作数十碎片,四面激射而出。 阿柯闷哼一声,身子在一股狂暴冲击下凭空翻滚,只听「噗噗噗」之声不绝,前胸后背已被断剑碎片钉得似刺猬般,直飞出五六丈开外,方重重摔落在地,眼前一黑,只见到金星乱闪,跟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就此不省人事… 第一章 埋伏 经过十几天“艰难”的寻找,秦管家一行人才在洛阳东郊一处庄子里找到林芑云的“妹妹”——当当。 据说当当一年前“卖身”到此为奴,幸好庄主人家心肠好,可怜她孤苦无依,便收来做了女儿,倒也没受多大磨难。此次姐妹团聚,自然是上天之德,皆大欢喜。 林芑云与当当一见面,两人抱头痛哭,互述离情,李洛在一旁细细打量,见她们两个哭得泪人似的,哪里还有半点怀疑,说了些安慰的话便离开了。 林芑云问起道亦僧和其他姐妹的事,原来自在洛阳落脚以来,妹妹便已纷纷被人领走,就只剩叮叮当当以及萁琪、少少、阿林等几人留下来。道亦僧知道林芑云身陷困境后,暗中叫当当住到城外,让李洛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其来历身世等自然早已安排妥当。 林芑云有了内援外助,胆气顿时足了,大摇大摆在李府住了下来。 说起来林芑云的真正身份该是软禁在此的阶下之囚,然而一干家臣们见李洛对她敬如上宾,一口一个“林姑娘以为如何”“林姑娘喜欢就好”,各处送上来的贡物、珍宝,“先送林姑娘房里”,自早到晚,一有空就往林芑云房中请安,竟是恭敬有加,哪里还敢造次? 反观林芑云对李洛却是一副死不卖帐的样子,有时念阿柯念得恼了,便给李洛好瞧,李洛若受得了便当面傻笑,实在不行了,告声罪,骑着马狼狈出府,游山玩水散心去。 林芑云对下人却极是随和,常常问寒问暖,有下人做错事要被李洛惩罚,要是能成功逃到林芑云这里来求饶,那顿鞭子多半便被林芑云挡了。她特别对小丫鬟们关心备至,有谁敢在林大小姐面前欺负女孩子,或是有只言片语传到她耳朵里,林芑云必然大怒,即便深更半夜,也要将李洛轰起来,给一个公道才行。只要是林芑云告上来的状,李洛下起手来又狠又快,被打的人只有徒喊苦命的份。一两次之后,下人们对林芑云更是又敬又怕。 林芑云生性好动,爱管闲事,平日里无论大事小事,她那小脑瓜子一转,便似模似样的吩咐下去,李洛莫有不从,到后来甚至干脆让林芑云代办家中一切事务,自己有空就跑到军营,和兄弟们赌钱赛马骑猎,省得在家中听林芑云唠叨。留下的一大帮子家臣遇到事情,自然只有听林芑云的,加上李洛孤身一人在此,并无家眷,一来二去,林芑云俨然已一副李府女主人模样,除了不能随便出入李府外,一切事物都得她过目方可,简直到了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地步。内中层层黑幕,外人自然是无从知晓。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李洛见林芑云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谈笑间神采飞扬,似已从阿柯离去后的悲伤中振作起来,心中暗喜。隔两日,便请了数位名家,教导林芑云书法、绘画、吟诗,丰富她的学识;又请来不少王公贵族家的命妇,从行、坐、立、膳等常识教起,并教她复杂烦琐的宫廷礼仪。 林芑云知道这是李洛准备让她进宫的第一步,心中虽觉得勉强,但这些花俏时髦的东西对她这个自小颠簸流离的丫头来说,似有无限吸引力,又有当当作伴,倒也不觉枯燥。 她聪明伶俐,对诗词书画过目不忘,穿衣打扮也入时得体,偏偏大咧咧惯了,说什么也做不到“娴静典雅”的地步。每天的练习之一,就是让林芑云手挽轻纱,身披罗衣,在堂中挺胸抬头的坐上一两个时辰,又或是浅笑盈盈的插花,或是慢条斯理地沏茶。 好在她腿不方便,才没有三步一回、五步一歇的练习走来回。饶是如此,一天下来,林芑云也是全身酸痛,骨头似散开般痛。到最后被逼急了,林芑云小计略施,几位命妇纷纷中招,小则头痛发烧,大则上吐下泻,遍求名医而不可治,无不抱憾而退。 李洛心知是林芑云搞的鬼,却又抓不到实据,只有苦笑作罢。又请高人按她的品行外貌量身打造,为她着衣、梳发、修眉、理妆,务要将她打扮出众。 林芑云此时见识、谈吐、风采已大有改观,再加上天生丽质,美貌出众,几个干瘪得像老蝗虫的先生,为了争论到底是突出她聪慧的内涵,还是不羁的贵族风采,还是明眸善睐的清秀外表,争到面红耳赤,险些就此老脸不要,动手互殴。 这之后,李洛又将大堆公文纸报搬回家来,在书房里堆起高高的一迭,自己却从不去书房,有意无意让林芑云见到。林芑云闲来无事,兼之好奇心又强,乍见到如此多政治内幕、小道消息、军情战况、皇室密闻,顿时大感兴趣,头一两天还偷偷摸摸让当当抱她溜进去看,到第三天已公然叫下人抬着小躺椅,穿堂入室,摇着小扇子,一边品清茶,一边看文章。后来甚至通宵待在书房里阅读,见到政令不公,或是什么离奇案件,不时大发感慨,写上一两句评语,痛骂弊政。 如此月余,忽然有一日见到新来的公文,发现奏折上竟然有两句大为眼熟,一查才发现是自己以前写的,这才明白被李洛利用了。 林大小姐一口气咽不下去,点火焚文,差点烧了整间书房,并几天不理李洛。但过不多久,终于忍不住又上书房来看,照旧写批文,照旧怒骂官僚,也照旧被李洛一一窃取。 好在李洛不时送上精致小玩意,又或是进贡的精美服饰、食物等等,无不正中林大小姐致命伤处,大小姐心中一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个时候的阿柯已身在扬州一带。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加上小真送的独门良药,除了腿上的伤还未痊愈外,其他的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不能与人过招。 可可见他走路不方便,买了根拐杖给他,一到小镇落脚,他便不时拐着拐杖出去闲逛。别人见他七老八十的模样,弱得似一阵风就倒,走路又不方便,便都让着他,有时忘了带钱,吃一两顿霸王饭,也没人拿他怎样。 阿柯自当杀手以来,从未如此自得,心中暗喜,几乎就想从此又瘸又老下去。 自从知道可可是哑巴后,阿柯心中怜惜,对她多有照顾。但可可似乎生性不愿与人交往,就算只有两人在荒郊野外吃饭,她也一个人端着碗走得远远的,坐在树上,或是蹲在草中静静的吃。 阿柯常常靠在车前,望着可可的侧面,只觉她眉清目秀,秀发如瀑,特别是高耸的鼻子棱角分明,没外人的时候,时常穿着短衣短裙,有些不像中土人士。若不是她脸上那一团红斑让人觉得可怕,单看右脸,竟是分外的风姿绰约。 可可不爱说话,也懒得与阿柯交流,阿柯话虽不多,久了也觉得无聊至极,待她赶车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刚开始还只谈天气,谈风景,后来慢慢扯到身世,再后来又扯到林芑云,说她如何精灵乖巧,如何足智多谋。有时候感慨起来,将林芑云形容得天仙一般,只是他肚子里的墨水实在有限,说起来免不了不伦不类,有时候简直就是南辕北辙。 幸好林大小姐不在此,否则听了阿柯那简单的头脑蹦出的肉麻话,从此只好不做人了。 这一日中午时分,两人赶车到一小庄打尖时,见到不少墙角处有个黑色记号,那是小真留下的标记,大意是她与伯伯正前往扬州府,让阿柯见到了尽量绕着走。两人哪还敢在庄里过夜,匆匆买了些干粮,赶着车到了山上,打算露宿一宿,明日向南走一段路再说。 半夜里,阿柯内急起来,偷偷爬到外面轻松一下。完事后,头脑已清醒过来,见到月朗星稀,天地间一片宁静,不觉心情大好,一瘸一拐的到处闲逛。转过几处树丛,来到一处悬崖边,放眼望去,在月光照耀下,山下的丘陵隐约可见,如潜伏中的野兽。四处不时传来夜鸟孤寂的啼叫声,和着草丛里蛐虫鸣唱,更显出深夜的幽静。 阿柯依在一棵老树上眺望月亮。看着看着,忍不住便要发发感慨,不经意想起有一次与林芑云一道赏月时,自己也如今日这般发感慨乱掉书包,被林芑云当场抓住,非要罚他背她骑马的事,一时间痴了,也不知是喜是悲。 忽然左边山崖下“呼”的一响,草丛中嘘嘘声传来,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向上爬。阿柯大吃一惊,若是老虎上来了,对付自己这个赤手空拳老瘸拐,岂非比捉只鸡还容易?霎时间已是一头冷汗。 不是…有人的声音传来,阿柯尖起耳朵仔细听。 一个人…两个…三个…还有兵刃碰撞声,难道是劫匪!深更半夜,非奸即盗。 阿柯迅速环顾四周,一下子懵了。此处刚好灌木稀少,就只有这树周围有一丛草丛可以藏身,但树离发出声响的悬崖不到三丈,只要往草丛中一钻,声响巨大,势必会引起注意,况且自己这会儿跟废人一样,简直是插翅也飞不起来!想要打架吗?门也没有! 可恨自己心血来潮,赶命似的走得又远,就算拼命叫唤,可可那家伙不知能不能赶来。 阿柯僵直,两眼直视,靠着树干极缓极缓地向一边歪去,慢慢躺下。右手死命在地上抓两把湿泥,借着翻倒在地的功夫,在脸上狠狠抹上两把,开始装死。 刚躺下不久,三个黑衣人手脚并用,自崖下爬了上来。阿柯眼朝下看不见人,凝神听去,似乎轻功了得,爬这么高一段陡坡,只有一个人轻声喘气,其余两人均默不作声。三人并不急于走动,似乎还在等待什么,聚集在崖边。 只听一人低声道:“老大,是这里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当然。这里再向前半里,穿过林子,就是那肥鸽必经之路。” 当先那人道:“是吗?我们前日才得到消息,要是肥鸽已经过去了怎么办?” 那老大道:“放心,自归云庄到这里,至少要三天时间,即便是马再快,也至少要两天工夫,哪里料得到我们连夜爬山崖上来,哼。” 另一个人道:“老大说得对。妈个巴子的,海潮帮、毒砂帮那群王八羔子,说好了大伙儿一起干的,居然撇下我们,自个儿想要闷声发财。呸!也不动动脑瓜子想想,在这地面上,我们老大不发话,谁敢乱来?就这条小路,不是老大今日亲自带路,鬼才找得到。等我们在山上把肥鸽做了,让他们在山下喝马尿去。” 那老大哼的一声,颇为得意。先前那人踌躇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道:“但…但是,我听人说,这两只肥鸽有些手硬,不好对付呀。海潮帮的王帮主、毒砂帮的湖山三怪这些已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的高手都出来了,还带了几十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上来…” 那老大喝斥道:“怎么,老三,你怕呀?不是还有老姜他们在山后候着吗?” 另一人道:“呸!老三,你到底搞什么鬼?打出来之后,就怕东怕西,疑神疑鬼的。你当我们老大是吃什么的?早知道你如此窝囊,根本不带你出来。就是四弟也比你强些!” 那老三尖着嗓子,抗议道:“我哪里怕,我这是谨慎!谁都知道,那肥…” 忽听老大低声断喝道:“住嘴!你是不是嫌我们来得太顺了,想让十里外的人都知道!老二也别说了,既然都来了,该想想怎么办事,在这里扯些不相干的事干嘛?” 那两人似乎都颇为忌惮老大,不再开口。停了一会儿,那老三又犹犹豫豫地道:“老大,这次我们要弄的,到底是什么货色?怎么这么多江湖中人都在争抢,好像来头不小。” 那老大尚未开口,老二已抢先道:“你管什么货色,只管跟着老大抢就是了。难道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吗?” 老三颇有些恼火,道:“我是问老大,你老是来插口干嘛?要动手前是应该问清楚啊。不然本来是抢人的,给一剑杀死了怎么办?” 那老大嗯的一声,含糊地道:“这个…总之,不是什么人,你们待会儿只管上前,是人就杀咯,东西掠走就成。” 老二忽然低声嚷道:“火!火光!老四他们动手了。” 一阵晚风吹来,阿柯深深吸了口气。风中似乎夹杂着些微烟味,这风自山崖下吹上来的,那么说,那个什么老四应在山下动手… 那老大嘿嘿笑了两声,道:“看着火光南移,海潮帮、毒砂帮那伙人不跟着去,老子震山老张四个字倒过来念。” 那老二老三跟着陪笑,老二道:“大哥神机妙算,这群瞎眼王八,跟着老四爬到河里去摸吧,嘿嘿。”老三哼了一声,只不过这是拍老大的马屁,他也不敢公然与老二抬杠。 三个人又看了一阵,那老大跺跺脚,道:“好,跟屁虫们引走了,现在就看我们。只要东西到手,我们立刻再翻过前面的牛鼻山北上,谅那些家伙也不知道。走!” 三人同时无声的站起来,老二走在最前面,跨过一处草丛,突然低声道:“有人!” 阿柯心中剧跳,“唰唰唰”三声轻响,脖子处顿时一凉,三把冷冷的剑已搭在上面。那老大道:“别忙动手,老三,先看看是什么人?” 那老三上前一步,伸手一翻,阿柯经验老道,尽量保持身体僵硬的翻过来。借着月光,他那涂满泥泞的苍老面孔看来无比惨白恐怖,老三低呼一声,道:“妈的,是个死老头。” 那老大退开几步,皱眉道:“死人?怎会躺在这里?检查看看!” 那老三暗叫晦气。虽然说在江湖中行走,杀人已是家常便饭,但那毕竟是打斗,一刀下去,将刚才还抵死相拼的活人变做死人。这般深更半夜翻动无名尸体却从未干过,兼之他生性胆小,特别忌讳鬼啊妖的,实在有些不敢再看这具死相恐怖的尸体。 但老大发了话,也只好无奈地伸过手来,探探阿柯鼻息。 阿柯微微吸气,力道保持得恰到好处,即使胸口看起来并未起伏,却让探到鼻下的手指略略发凉。那老三只手一挨,立即收手,道:“死了,死了!老大,人已经凉了。” 那老大点点头道:“嗯,推到山崖下去,别在此碍事。”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5章 阿柯顿时魂飞魄散。 那老三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跨过阿柯身体,走到靠树一边,强忍恶心,抓住阿柯衣服,往外翻动。阿柯心中念头急转,怎也想不起办法来,只拼命僵硬身体,死贴着地表,让那老三搬动起来没那么容易。好在那老三只手抓住他衣服的边缘,感觉不到阿柯用力,还只道是尸体硬得久了,难以搬动,望着三、四丈外的悬崖,心中大叫倒楣。 现在阿柯倒是有把握把老三吓出尿来,但那老大老二似乎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自己还没爬起来跑,就已然双剑穿心,真的成个死老头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掉下去之前,抓住什么草根树干的,吊在半空。阿柯打定主意,右手慢慢伸出,预备下坠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抓一气,运气好的话… 正在这时,老二突然道:“慢!大哥,这尸体摔下山崖,声势必大,要是惊动了下面的人怎么办?不如就撂到一边的草丛里省事。” 那老大嗯了一声,道:“对!对,对——幸亏二弟提醒。老三,就撂到一边去吧。” 阿柯与老三同时松了口气。比起悬崖,丢到一边的草丛可算轻松多了。老三定一定神,阿柯也放松身体,正预备好一口气翻进草丛中,老二突然又叫一声:“等等!”声音惊惶。 “怎么?”老大的剑寒光一闪,已做好出击准备。 “手…” “什么?”老三乘机跳开,也拔出剑来。阿柯屏神静气耐心地听着。 “那老头的手…动了!” 妈的!听说不往下丢,自己的手居然自觉的缩回来!阿柯腾的翻起身来,尖声怪叫,往崖边直扑过去。 身后“啊”的一声惨叫,自然是那老三吓破了胆,跟着“唰”的一声,背后一道剑气破空刺来。阿柯正在想着如何躲开这一剑,突然背后一凉,一柄冰冷的剑已划破衣裳刺了进来,他心中凄然,把眼一闭,就要纵身跳下山崖。 正在此时,“叮”的一声,清越的兵刃相交之声,那老大一声怒斥,身后顿时“乒乒砰砰”混战起来。 阿柯惊喜交集,扭头看去,正是可可。她手持一件古怪的兵刃,与那老大老二斗在一起。阿柯大叫:“可、可可!快跑!” 可可头也不转,“唰唰唰”三剑逼开两人,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件事物,反手丢给阿柯。阿柯接住一看,却是一把短剑,入手极重。他握住剑柄,一使劲抽出来,突觉寒气逼人,那剑身却如墨一般,看不出丝毫光泽,不由脱口赞道:“好剑!” 旁边一声怪叫,刚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三挺剑扑上来,叫道:“死老鬼,老子跟你拼了!”阿柯挺身上前,短剑顺着他剑锋向下,直刺小腹。那老三没有料到这装死的老头下手如此毒辣快捷,吓了一跳,往后急闪。阿柯重伤之后体力虚弱,跟不上去,只有干叫:“怎样?有、有本事上来呀!可可,我、我们走!” 可可与老二老大缠斗,一时分不了高下,也脱不开身,心知若老三看出阿柯身体不支,一起上来先干掉自己,那可万事休矣。可恨阿柯脑袋太木,明明可以吓一下对方的,却偏偏乱叫她走,岂非是直着嗓子喊自己不行了? 她身形晃动,突然往后一纵,退到阿柯身边。阿柯大喜,道:“快!快…哎呀!”突然脚下被人一拉,向前直扑,却是可可一弯腰,像抱根木头般将阿柯双腿抱住,阿柯顿时身在半空,还未弄清楚状况,眼前剑光闪动,那老大老二已从旁攻上来。 阿柯此时再无迟疑,短剑斜挑,刺那老大手腕,叫道:“左面!”可可左脚飞出,向老二踢去,缓他一缓。那老二用手支挡时,老大已一声闷哼,向旁跳开,“当啷”一声,长剑已落在地上,左手捂着右手手腕,显是受伤不轻。 老三道:“老大!你先让开!”纵身扑上,同时向老二叫道:“小心那老头剑法!那老鬼腿脚不便!” 两人使个眼色,老三一躬身子直取可可下盘,老二则向可可背后游走,吸引阿柯注意。 阿柯叫道:“不…”“好”字还未出口,可可一把抱住他腰间,将他往下一荡。阿柯身子急沉,“当”的一声,挡住刺向可可脚踝的一剑,眼前一花,竟从可可短裙下钻过去。 那老二万没料到这衰老头居然还敢玩这种花样,只望上瞧,忽然眼光下方什么东西晃动,他刚往下一瞧,腰间一凉,跟着喉头又是一凉,一个字也没叫出来,翻倒在地。 那老大叫道:“快闪!”老二刚看见阿柯从眼前这丫头胯下钻过去,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阿柯又从可可头上旋了回来。他杀手当惯了,下起手来毫不犹豫,干净俐落将老三砍翻在地。 那老大一声不吭,转身便跑。可可尽管扛着阿柯,但速度更快,闪身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往林中逃遁。他见机亦是奇快,往后一纵,已跃出山崖,直落下去。 阿柯知道他也选择了刚才自己的选择——期望抓住什么树啊草根的,只不知道他的手伤过重,还能不能撑住。刚想到这里,只听山崖下“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月夜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不禁叹一口气。 虽然如此,他也知道可可做得完全正确,若让任何人逃走,露出口风,都会惹来无穷麻烦,是以暗叫侥幸。 他心中尚未平息,忽觉身子一动,竟快速向林中飞去,这才察觉自己还被可可捧着坐在她肩头。阿柯立时满脸飞红,慌忙叫道:“不…不、不好!快、快放我下来…哎呀!” 可可并不回答,继续扛着他往林中钻去。阿柯大急,拼命挣扎,想要下来,突然“咚”的一下,脑袋撞在一棵横着的树干上,顿时没有声音了。 第二日早上,可可驾着马车,沿着山路向南。此时山中雾气尚未散尽,露寒刺骨。 阿柯头上顶着大包,躺在车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着。他不时疑惑的四处嗅嗅,不知道哪里隐隐有一股暗香一直缠绕在身边。难道是昨晚可可像木头一样抱着自己的时候留下的?只是这个问题,阿柯死也不敢问出口,见可可一脸麻木,也不敢公然凑到她身边闻上一闻。 跑了一阵,前面林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声势甚急。可可照例一拉缰绳,将马车赶到一边,歪下头上戴的斗笠遮住脸。阿柯忙拉下车帘,只偷偷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只见山路上两匹高头大马正全速向这边奔来,一白一黑,均是上等良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看似一对夫妻。那男的四十出头,肩宽体阔,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上去不怒自威;女的容貌娇美,虽已三十来岁,但看上去仍是风姿绰约。男的着一身轻短便装,女的似不胜风寒,紧紧裹着一袭猩红披风,打马飞驰。 将到马车时,那男的略顿了顿马。可可低头弄缰绳,阿柯忙咳嗽一声,伸出头来颤巍巍地吐痰。那男的见阿柯老得掉渣,更不迟疑,打马过了。那女的驶过马车时,阿柯偷眼打量,见她低着头,脸色苍白,愁眉紧锁,咬着下唇,似有满腹忧虑… 这一幕好不熟悉。那一剎那,阿柯竟突然觉得像是见到林芑云得病躺在床上时的样子,心中猛地一震,待回过神来,只听得马蹄得得,那两人已钻入雾中不见了。 可可继续打马前行,阿柯心中却平静不下来,想着那妇人模样,拿来与林芑云比较。比来比去,怎么也不觉得两人相像,但那神情…那两人…两人… 阿柯突然跳起身来,大叫:“哎呀!不、不好!”脑袋重重撞到车顶也顾不上,爬到前面道:“可可,快,快回去!追上那两人!昨、昨天那些人埋伏起来,正是要杀他们的!” 李洛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先往里看了看。仍然与往日一样,当当站在院子中间,端着一盆水,细心的给每一丛花草喂水。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纱衣上,如染了一层金粉般眩目。李洛见她细长白晰的手臂伸进丛中,轻柔的抚过每一棵花草的叶子,口中轻轻道:“别急啊,一个一个来。过了冬天,慢慢的就可以出来了…”突然有种古怪的念头,仿佛这花草、这院子,甚至这阳光、这天地,统统都是属于眼前这位少女的,自己倒像是要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一般。 这念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偏偏挥之不去,只得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自觉脸上笑容已自然到无懈可击,这才咳嗽一声,敲一敲门。 当当头也不抬,道:“李公子吗,请进来。” 李洛伸手推门,一个大步跨进来,诧异地道:“当当姑娘,这么早就起来。哎哟,这门槛怎么…”话才出口,方意识到这句话已至少重复说过三次了,脚下一绊。 当当回头,微微一笑。她先轻手轻脚将盆子放到一边,往林芑云住的房间看上两眼,方低声道:“李公子是来找姐姐吗?她还没醒呢,昨晚看书看到深夜才回来。” 李洛当然知道她还没睡醒。每次来找林芑云,不到日上三竿是绝对见不到人影的。每天都只有当当清早起来,端着水四处浇花。即便在外故意大声说话,林大小姐却是充耳不闻。 只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李洛不得不打点精神,大声道:“哦,林小姐还未起身吗?哎呀,这可不太妙。” 当当小声问他:“怎么?” 李洛对着林芑云的窗口大声道:“哦,是这样的,我这不是正要赶去参加一个宴会吗?也都怪我,前日在众人面前夸口,说我有一个如何如何乖巧伶俐的表妹,没想到他们就记住了,今日非要见见我表妹不可。”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自窗子里传出来:“就叫你表妹去呀,大清早的跑来献什么宝。” 李洛干笑两声,并不回答,向当当道:“当当姑娘,你知道出席这个宴会的,都有哪些客人吗?哎呀呀…包你没见过的。” 当当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呢?” 李洛神色飞扬,比画道:“哦,有才过来的西域波斯人,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碧绿的。你见过碧绿的眼睛吗?个个牛高马大的,就是毛太多了,着实比不得我们大唐天国的人。有戴着高帽子的高丽人,就是圣上刚刚讨伐过的,这不派了使节来朝圣了吗?纳贡称臣,进的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岁数,都成精了。哎哟,还有天竺过来的高僧,是来我大唐讲经的。说来好笑,这些和尚一个个都不剃头,不剃头还叫和尚吗?只不过讲经倒还马马虎虎,据说还见过在那边修行的玄奘大师,带有他的书信回来呢。总之,好多有趣的人哦。” 当当听得眼里放出光来,拍手道:“啊,我也想要看看!只怕,这些人不容易见到。” 李洛得意地道:“自然都见得到…”侧耳听去,那屋子里仍没什么动静,心中得意顿时减了大半,遂恶狠狠地道:“只不过这些人不到晌午就要走的,某些贪睡的人,哼哼,恐怕就没眼福了。” “嘎吱”一声,窗户被撑开了。林芑云像只刚睡醒的鸟一样伸出头来,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线,脸上红扑扑的,头发纷乱地盖在眼前。她面色痴呆的盯了李洛好一会儿,才含糊地道:“你…你跟人胡乱吹嘘的表妹,怕是我吧?想要我出去见人就明说…” 李洛呵呵陪笑,道:“你…那自然,否则以林小姐清白之躯,窝在我这小宅院里,岂不是委屈姑娘了?我这也是为林姑娘名声作想。” 林芑云又呆呆的望了一阵,长长地打个哈欠,道:“当当妹妹,来帮我收拾一下…”手一松,窗户飞速落下,“砰”的一声,跟着“哎呀”一声惨叫,想是林芑云缩头不及,被窗户砸到脸了。 当当吓了一跳,看看李洛,慌慌张张的进去了。 李洛在院子中央又站了会,四处打量,还是觉得这地方不像是自己该待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念头!他拍拍脑袋,莫名其妙的走了。 “快、快,快转回去,那些人的同、同党肯定还在山上埋伏着!”阿柯叫道:“我、我们要去提醒他们,让他们改道走!” 可可看他一眼,继续赶马前行。 阿柯道:“喂,你听见没有啊,我、我们要回去啊!喂!”拍拍可可肩膀。 可可头也不回,继续赶车。 “喂!”阿柯急了,道:“救人吶,是、是救人吶!你听见吗?你听得见吗?” 可可扬鞭抽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柯有些恼了。自从与可可一道逃命以来,平日里就没见她给过自己好脸色,走哪里、吃什么,统统是她说了算,招呼也不打一个,好像她才是大爷一样。刚才那妇人分明素不相识,但阿柯却不知为何心中乱跳,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当下再无迟疑,向前一扑,伸手去抢缰绳,使的正是林大小姐那招“舍身抢缰法”。 可可身子一扭,缰绳上抬,阿柯抓了个空,收势不住,“啊哟”一声跌下车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还未爬起身,只听车轮滚滚,正向他腰间压来,阿柯拼着老命往旁边一滚,车轮几乎是贴着背脊驶过去。他摔得七荤八素兼吓得七魂走掉三魄,好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 可可将车停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他。 阿柯低着头拍拍衣裳,突然一笑,竖起食指,慢条斯理的摇了摇,道:“看、看来你还不大明白,有些事我决定了,就非做不可。”一转身,大步向山中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一声鞭响,马匹惨叫声中,车又动了起来。阿柯心中暗自得意,思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老实好欺,就吃定了吗?哼!” 再走两步,觉得声音似乎越来越远…阿柯回头一看,可可正赶着马车继续下山。他顿时慌了。像这样一拐一瘸的,要走到几时才追得上前面的马?况且全部家当还在车上! 阿柯顾不得脚痛,挣扎着追去,边跑边喊:“停下!可、可、可可,停下!” 眼见马车渐行渐远,阿柯突然间勃然大怒,叫道:“停下!我、我…我把解药给你!咱俩散伙,各走各的!” 马车闻声而停。 阿柯一言不发,快步走到马车后面,一躬身翻进去。可可听见他在里面用力乱翻东西,也不去管他。过一会儿,车前的帘子被掀开了,阿柯冷冷地道:“进来看。” 可可钻进车里,只见车厢中间堆着高高一迭东西,正是两人的随身衣物、包袱、几百两银票、几十两碎银子,以及这一个多月来阿柯在各处乱买的小玩意。阿柯也不瞧她,只用手指指地板,示意可可坐下来。 待可可坐定后,阿柯双手齐出,抓起一件件事物,口中念着:“你的…我的…这是你的…我的…”一面将各自的东西摆在各自面前。衣服分完了,开始分钱。 阿柯拿着那厚厚一迭银票,仔细数了数,又凑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可可正待他开始分,却见阿柯叹一口气,尽数将银票摆在可可身前,自己将剩下的几十两银子抓过去,一个个掂量掂量,装进口袋。 可可也不言语,看也不看,把银票往怀里一塞。阿柯一怔,跟着很愤怒的抓起银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也不掂量了。他一指那一堆小玩意,“嗯?嗯?”两声,再指指自己,表示是自己买的。可可点点头,阿柯赶紧全部将其挪到自己这边。 东西分完,阿柯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可可微微颤抖一下。阿柯眼睛紧紧盯着可可,一面慢慢展开包袱,露出十几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 “石素散的解药,”阿柯慢慢道:“只剩这些。一、一共十八粒,你数数看。” 可可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伸出长长的手指,一一数了一番。 看着她仔细的数完,阿柯道:“其实…你功夫好,大可以乘、乘我病着的时候偷一两粒去,你却一直没动。咱们就这么分吧。” 点了六粒,用一块布包起来。可可看着阿柯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却见阿柯包好布包,一把塞进自己衣裳,道:“我、我用半年,妳用一年的。” 他也不管可可反应,转身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张大布用力包裹起来,笨手笨脚的捆扎好,回头一看,可可已将药丸收了起来,仍旧冷冷的看着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很想骂人。 不为别的,他实在受不了这双冷冷的眼睛了——毫无意念的、毫无感情的,甚至…毫无生趣。天天如似,好像听不见自己给她讲故事讲得嘴都干了,看不见自己陪着小心的侍候,不管自己是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不管自己痛也好不痛也好,不管不管…统统不管! 被这双死鱼眼睛成天看着,阿柯觉得打娘肚子里下来,好像就欠了天下所有人债一般。 他想骂一句,狠狠出口鸟气。既然要分手各走各的了,那可不用客气了。但阿柯自小与斯斯文文的小真一起长大,要说一句什么脏话出来,还真的很难。他想了半天,想起了小真说过的一句话,于是很刻意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贱人!” 可可猱升上前,猛地推倒阿柯,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则像疯了一般在阿柯头上乱打。这一下来得迅疾突然,等到阿柯明白过来,脸上头上已开了花。他拼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左眼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眼前金星乱散,什么也看不分明。 他刚要开口叫,“砰”的一拳打在腮边,口中一舔,两颗大牙在牙齿间一阵乱撞之后,赶命似地飞出口腔。阿柯死命扯着掐在脖子处的手,双脚曲起,狠狠踢在可可肚子上,想要踢开她。这个时候,阿柯只有耳朵还可以用。 很奇怪,阿柯听见的是可可的哭声。 断断续续的哭声,显然被可可压抑着,然而在急促的呼吸中,不免露出一丝马脚。 算起来,这还是阿柯听见可可第一次出声。 阿柯拼命挣开掐在脖子处的手,翻过身子,使劲往前爬。头上吃着越来越重的敲打,渐渐眼前模糊,终于头一歪昏死过去。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6章 第二章 死守 阳光一缕缕的,透过一丛丛已然枯黄的树冠照射下来,似将空间割成了无数片段。它是如此的明亮而犀利,每一粒尘埃都无处藏身,纷纷在光束中窜动,曝露于天地之间。 走在这样的林间,穿行在这样的光束中,眼前忽而明亮,忽而阴暗,很有种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超然感觉。 阿柯就在这林间,静静的驾着马车穿行着。然而他可什么都没感觉到。或许是头上的伤太痛了。头顶七八处青肿,脸上四五处被可可尖利的指甲划破,左眼肿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鼻子流血了,嘴角也渗出血来,脖子上被掐的地方火辣辣的痛。至于手里还拽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颗牙齿,更顾不得感伤缅怀了。他什么也不多想,只想着可可跑哪去了? 醒来的时候,可可已不知去向,马车、衣物,连同分给她的银票,甚至解药,乱七八糟的甩了一地,害阿柯眯着一只眼,趴在地上辛苦的捡了半天。她不要银票,都给我吗? 阿柯打马前行,向山中行去。对他来说,刚才那位妇人的安危已是现下最重要的事了。可可嘛,大概走不了多远,应该找得到吧。阿柯心中虽隐隐觉得想要再找到可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此刻也无暇多想。 走了片刻,前面草丛中似有一团黑色事物。阿柯驶过去一看,正是刚才那男的骑的黑马,身上插了两三支箭,已然不行了,但马还未死,马嘴一张一合的,吐着血红的唾沫。 阿柯心中一惊,道:“好…好快。”举起鞭子狠狠一抽,驾着马快速向前冲。绕过一棵大树,发现三、四个身穿黑衣的人匍匐在草中。阿柯跳下车检查,见每人都是胸口处一道刀痕,立时毙命。这些伤口处的肋骨统统断裂,甚至切成两截,想来那使刀之人手劲奇大。 阿柯想起曾见到那男的身后,背着个厚布包着的长长包袱,那大概就是刀吧。 眼前又是一匹白马倒在丛中,同样是中箭而亡。阿柯心怦怦乱跳,不知道是否已太迟了。他此刻也不敢再赶车,将马系在树上,自己在尸体堆中翻了柄长剑,又把可可昨天给他的短剑藏在衣服中,顺着地上血渍,拨开草丛觅去。 一路上草丛中到处露出断剑断枪,还有数具尸体。阿柯逐一看去,都不是那两人,心中稍安。再走一会儿,前面是一处陡坡,坡下隐隐有人声传来,似乎人数还不少。 阿柯手脚并用,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慢慢向坡边爬去。越爬越是心惊,只因人声越来越大,竟似有数十人、百余人般,间或还有兵刃之声混杂其中。他手里握紧长剑,待爬到坡边,先藏身在一块巨石后,才小心地向下望去。 只见陡坡下密密麻麻聚集了至少百来位武林中人,看衣着兵器各式各样,显然来自多个门派。这些人大呼小叫,围成一个半圆圈子,将那一男一女堵在山崖边上。 那女的匍匐在地,看不清面容。左脚上鲜血淋漓,显是受伤不轻。那男的手中握着一柄厚背弯刀,如山一般立在那女子身前,脸上一丝动静也没有,一对眸子精光四射,冷冷的打量四周。他半边身子都是血,不过看样子并非他自己的,而是躺在他周围那十几个人的。 四周的人对他的大刀似乎颇有忌惮,尽管人数上远远占优势,却始终只是凶神恶煞的挥舞兵器吶喊,并无一人动手。 阿柯看了一会,已明白这些人本就不是一路,见那男子厉害,都想让别人先上,自己在后讨个便宜,是以裹足不前,只围着两人,不让他们轻易走脱。 一人道:“姓段的,你小子脚倒快,一声不响的就从永安跑到这里,咱们三山六洞的人硬是拿你没办法,算你有种!” 另一人道:“姓段的小子,你也有今天。当日杀老子三弟四弟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呸!老子今天要你自己尝尝!” 又有一人哈哈大笑,道:“姓段的,我谢三刀敬你是条汉子,不难为你,只要你把东西留下,我谢某拍胸脯保证,让你带你婆娘走!” 人群中有人介面道:“谢老三,在晋县不是你说要姓段的婆娘吗?现下舍得人走了?” 众人一阵淫笑,言语间不干净起来,尽力挑拨那男子。那男子站得笔直,丝毫不动,只有间或的风将他衣裳吹动,厚背弯刀上的血顺着血槽流下,一滴滴的落在他身旁土地上。 正看着,忽听“嗽”的一声,一件暗器越众而出,向那男子激射而去。 那男子手中弯刀翻动,疾如闪电,正劈在那暗器上,“当”的一响,那暗器被劈得原路射回,人群中“哎呀”一声惨叫,有人中招倒地。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站在圈子最里面的一个秃头胖子呵呵一笑,向人群里叫道:“贾老二,你他奶奶的就是忍不住。老子跟你说了,这把子手硬得紧,不信吧,看你们飞鸡公门有多少人来送死,呵呵,呵呵。”周围的人跟着一阵哄笑。 人群中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大怒,一面指挥手下救人,一面尖着嗓子吼道:“老子飞鹰门下,个个不像你沙乌龟门那么孬种,只眼巴巴的看着,屁也不放一个。你自己摸摸,是不是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那胖子脸涨得通红,跳起脚怒道:“谁他妈没种,躲到人堆里放暗箭。有本事像老子一样站到前面来,跟对方面对面的单挑啊!老子门下死了几个人了,你呢?你奶奶的,拿别人当人肉盾牌,还他妈的逞英雄!” 那贾老二周围的人顿时纷纷走避,个个对他怒目而视。有人便道:“贾老二,你他妈的要寻死自个跑前面去扛着啊,想拖爷几个下水?小心不等人家动手,爷几个先划了你!” 贾老二面色尴尬,口中道:“老、老子是想出其不意,也好早点解决麻烦,哪里是想找…这不是老子手下中了招吗?”话虽如此说,气焰却已消了下去。 那胖子洋洋得意,道:“要不是人家姓段的手腕硬,谁知道是哪个家伙背黑锅?”说到这里,眼角往那男子身上一瞥,突然变色,叫道:“不、不好!这家伙又在运功了,上,快上啊!”一推身边几个手下。 几个手下见到满地尸骸,无不心惊肉跳,但又怕那胖子,只得提了刀剑走上两步,在那男子面前装腔作势的乱吼一气。 阿柯仔细观察,见那男子闭着眼,右手握着刀垂下,左手曲着中指伸在腹前运功,对那几人毫不理会。 那胖子转头对旁边一人道:“老贺,你他奶奶的,你们牛虎山怎么不派几个人出来,就知道看我们的人上去,妈的,想讨现成便宜吗?要上都上,这可是大家说好了的,不然老子拍屁股走人了。” 旁边那人看他两眼,恶狠狠的吐一口唾沫,挥手道:“上,上,都上…你他妈上啊!”见手下躲在身后畏畏缩缩,大怒之下,扯出几个人推到前面去。 几个人走到场中,拼老命大呼小叫,刀剑纷飞,在那男子眼前晃来晃去。那男子仍是一动不动,自行运功。 阿柯心道:“这般吵闹下,他还强行运功,恐怕内息不畅,要伤身的。” 那胖子怒道:“你们几个是死人还是戏子?这般哭丧有屁用?砍他一刀啊,人笨不懂说话,刀子也不懂吗?”周围的人跟着乱叫:“砍啊!”“砍他一刀!”“砍他娘的…” 一人壮起胆子,悄悄走上前,卯足了劲,一刀横劈。那女子突然抬头叫道:“大哥!” “呼”的一声,弯背大刀自下而上,疾若闪电,在那人眼前晃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男子已高高举着刀指向天空。 那欲砍他之人顿在当场,口中道:“你…好…”身子微晃,突然“啪”的一声裂成两段,那人惨叫声中,上半边身子滑落在地,下半身兀自站着不倒,鲜血狂喷。 剩下几人魂飞魄散,转身拼了命地跑,然而为时已晚,大刀横劈竖砍,上下翻飞,只听得“哎呀!”“啊!”“哎哟!”“咯咧”“啪啪”数声响动,几个人已尽数倒地,漫天血雨中,几十块人的身体、手脚碎块向人群里砸去。 众人如被老虎赶散的鸭子一般上窜下跳,纷纷走避,顷刻间,那十几丈方圆的包围圈已扩大至几十丈,更有好几十人躲到树丛中,心惊胆颤露出一双眼睛来张望。 没人说话,更没有人哭爹,或蹲或站或趴,人人都似凝固般不动,眼望着那男子,不知他下一步如何动作,只是都保持着逃命的最佳姿势。个个脸似白灰,心头乱跳。 那胖子站得最近,头上接连被两只断手砸到,鲜血沾了一脸,此时已瘫软在地。他心跳得似要从口中蹦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老虎屁股真他妈摸不得!”自觉脚怎么动也使不起力,好在手上还有劲,管他有用没用,以肘撑地,向后挪动。 那男子向前一步,突然一个趑趄,忙下用大刀一撑站住,抬起头来,冷峻地看着四周。 那胖子却看得一清二楚,见到他在抬头那一瞬间,左手在脸上一抹,将嘴角渗出的血丝抹净。他又惊又喜,爬开几步,见那男子并不追上来,更吃了定心丸,脚也有力了,站起来叫道:“他、他、他…他吐血了!” 周围顿时轰然雷动,百八十人齐声欢呼,人人都像是心里石头落地般兴高采烈,乱嚷嚷的聚回来又围成一圈。那胖子眉飞色舞,见一个人就擂一拳,口中道:“老贺,哈哈哈…姓刘的,哈哈…马兄弟,这次可是真的了,哈哈哈,老子亲眼见到的。张二哥,刚刚怎么没见到你?哈哈哈,都又回来了啊?”被擂的人也跟他打躬作揖,相互道贺,热闹非凡。 那男子虽是一副冷峻的表情,却向后一步,退到那女子身边。那女子扶着他的腿撑起身子,凄然摇头。 阿柯此时已慢慢潜伏到圈子旁边,见她泪流满面,心中亦是一跳。这女子尖脸弯眉,长得甚是秀气,说什么也与林芑云那刁蛮样子沾不上边,但那神情却几乎一模一样。 她抬头似乎正跟那男子说着什么,但离得远了听不清楚。阿柯横下一条心,趁着四周混乱时,挤进人群,奋力向场子中央走去。 那胖子双手举到空中,大声道:“各位,各位,听我王老二一句!”众人见他刚才如此奋勇,是唯一一个没有立即逃命的人,无不佩服他胆量,不知不觉已把他当做现下的头,都住了口向这边看来,听他说话。 那胖子环视四周,见人人注目,得意非凡,但终究也不敢再往场中多走一步,咳嗽一声,扬声道:“这把子现在毒性看样子已发出来了,沙老大说得对,他妈的,这小子挨不过午时!哈哈哈哈…”众人跟着陪笑。 阿柯突然一阵愤怒,始明白到这些人聚在这里的原因:想是那男子身中奇毒,必须运功疗伤,但被这些苍蝇一样的人一路纠缠,始终逃脱不了。现下马匹死了,那女子又受伤不能动弹,这伙人便大胆的围上来了。他们大概是想等到那男子毒发时再一拥而上,却必须在此之前阻止他运功驱毒,是以搞成这样只骚扰不进攻的状态。 王老二笑了一阵,续道:“现下我们要咬紧牙关,继续守着,妈的,死了这么多兄弟,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跑了!等沙老大过来,那就万事大吉了。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乱七八糟的吼道:“是!”,“正是!”。 王老二挥挥手,让大家静下来,又道:“来的时候咱们说好了的,一家一派轮着来。我海沙帮可没说二话,几个兄弟就死在眼前,大家伙是看着的,哎,都是妈生爹养的。就是老贺他们牛虎山,司马老弟他们风波洞也是出了力流了血的。嗯哼。” 咳嗽一声,四下里望望,慢条斯理地道:“现下该哪家上来顶了?” 此言一出,全场霎时间静到针落可闻的地步。人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默然不语。几家出了人命的帮派,特别是排到前面的帮派,见此情景顿时大怒,跳出来破口大骂,一个个指着鼻子道:“老刘,出来!他妈的想赖吗?” “李三龟,一早见到你小子往后缩了,不出来是乌龟!” “钟家的两个,你们两个平日里见到女人,跑得比谁都快,现在缩哪里去了?” “刚才把老子推到前面来的人呢?自己却他妈的跑哪里挺尸去了?” “贾老二…” “贾老二!”王老二一推挡在身前的人,恶狠狠往后喊一声:“贾老二,怕是该你们飞鸡公门了吧?” 贾老二还未反应过来,余下的人见有替死鬼可打,兼之有人怒他刚才拿自己当盾牌,立时一起叫嚣起来,都道:“该贾老二了!该贾老二了!” “贾老二,你他妈想缩头到几时?” “贾老二上,贾老二上!” 贾老二满脸涨得通红,一双又长又瘦的手伸在空中乱挥,公鸡嗓拼了命的叫:“老子门下也死了人的!老子也死了人的…” 趁着一片混乱,阿柯双眼紧紧盯着那女子,在人群里左窜右钻往前挤,周围的人巴不得有人挡在自己面前,不仅不拦,几乎是推着阿柯走,转眼间便已挤到边上。 阿柯见那女子头发垂下,半遮面颊,愁眉紧锁。她白晰如珠玉般的脸上几道泪痕已干,但睫毛上兀自沾着些泪珠,映得眼睛波光流动,简直与病榻上林芑云自怨自艾的神情一般。 阿柯一时看得呆了。 突然间,那男子回头望向那女子,刀交左手,右手慢慢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摸。那女子浑身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至为可怕之事,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与焦急至极的神色,于是死扯着那男子的衣裳,咬着下唇,极缓极缓的摇摇头。 那男子笑,也极缓极缓的摇头。再抚摸一阵,用力扯开那女子的手。 刀交右手。阿柯眼皮一跳!说不清道不明,霎时间背上寒毛倒竖,一阵恐慌袭上心头,他那敏锐的动物本能提醒自己:有事要发生了!他眼角一瞥,周围人尚在争论由谁上去抵住,没有一人察觉那男子动向。 他再看一眼,赫然见到那男子伸出右脚,虽慢但稳健的向前跨出一步,当下更无迟疑,一转身,拨开人群就跑。王老二正讲得起劲,见有人往后钻,以为是怕死逃命的,跳起身来,刚叫了声:“喂!那是哪个门派的在逃…” “命”字还未出口,王老二的脑袋突然一跳,众人只道眼花了,再定睛看时,那脑袋晃了一晃,“咕咚”一声掉下地去,一根血柱就那么猖狂的洒了众人一头一脸。 那男子再跨前一大步,弯背大刀抡起,先是横切,接着是纵劈。后面几排人看不太分明,只听见前面劈柴似的声音“噗哧噗哧”响个不停,跟着下起一阵雨。等到有人发现下的是血雨时,眼前刚刚站着的人已有一大半不见了。 阳光从前方照过来,只见到模糊的影子,一道虹光一闪,“噗哧”一声,就有一个影子变得残缺不全,不是横着少了一半,就是竖着少一半。刀来得太快了,太猛了,刀气纵横,刮得耳边生痛,下一刻,自己胸口一凉,身子顿时轻得似羽毛般飞向空中,跟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围的人拼命跑!使出打娘胎出来就未曾使过的牛劲拼命跑!有的人跑到脚扭断了还一跳一跳的跑,有的人屎尿一裤子了还夹着跑,有的人跑得胆都散了,还跑。妈的,平生就这么跑一次,保住命就他奶奶的值! 阿柯第一个把手中的剑没头没脑的往后丢,砸着谁是谁,总之是无论如何要阻一阻那把夺命大刀。他一瘸一拐的跑着,眼前斑驳的光影晃动,知道快要冲进林中,心中暗叫侥幸:幸亏未卜先知,闪身得快,否则现在恐怕已横尸当场了——那人的大刀委实可怕。 他眼角一瞥,发现周围的人还真不笨,眼不见耳不听,毫无商量的,所有的人的刀啊剑啊斧头啊银子什么的都在往身后飞。后面砸得“乒乒砰砰”的响,有人被砸破了脸,砸破了头,削掉了头发,削掉了耳朵也不开口——哪来那么多闲气骂人?只是埋着头的跑,或是捂着头的跑——如果被砸到的话。 忽然眼前一花,地上有个影子高速掠来。阿柯脑袋一缩,“呼”的一声风响,有个黑衣长袍的人从头顶掠过,向那两人待的地方飞去。 阿柯正感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敢上前送死,头上一重,又有人在脑袋上踩了一脚,借力飞了过去。只听周围“哎哟!”“哦?”“喂!”“啊呀,谁他妈敢踩老子钟大恶少的头?”风声呼呼,竟有十数人踩着人脑袋往那边窜。被踩的人一阵哭爹喊娘的乱叫,接着数声刀剑交锋之声,有人长声笑道:“段兄,别来无恙啊?” 阿柯歪着头看,一面继续跑,冷不防撞进一人怀里。阿柯吃了一惊,脑袋已挨了那人一击,只听他破口骂道:“撞你奶奶!钟大少爷是你撞的吗?瞎窜什么窜,人家沙老大都已经来了,你还逃个什么劲?小心老子把你押到沙老大那里,一刀阉了你小子!” 阿柯定定神,才发现周遭的人都已停下脚步,一起直直的向场中望去。停了一停,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沙老大!沙老大!”“沙老大来了!好啊!” “哈哈哈哈!” 见到那个尖鼻子的小丑自台上摔下来,做个苦脸,吐吐舌头,又倒着翻上去,不料衣服被台柱挂住,他准备不足,又重重的摔了一跤,林芑云忍耐不住,第三次放肆的大笑起来。 隔着两张桌子的李洛望向这边,挤眉弄眼,要林大小姐保持风度。林芑云回敬他一个白眼,端起茶杯吃茶,掩饰过去。 李洛回过头来,向一桌子正注视着林芑云的老头子们露出勉强的笑容,摸摸脑门,道:“抱歉了诸位,我家表妹生性乖张,这个…管教不严,让诸位笑话了。”说着一揖。 几个老头子忙着回礼,都道:“哪里,哪里,李将军说笑了。” 面对李洛坐着的吏部侍郎苏禀摸一摸山羊胡子,眯着眼道:“令妹天生丽质,乖巧可人,哪里让人见笑了?比老夫府里那几个不通事故的丫头强多了。” 旁边黄门侍郎刘珀道:“是啊,最可贵处,令妹天性率直,玲珑秀致,真是羡煞人。平日见到的命妇、姑娘们,个个强作贵妇淑女,狠不得找个面具戴上,哪里有如此清秀脱俗之举?哎,李老弟是过谦了。” 苏禀似乎想到了自己几个丫头,头痛起来,用手按按额头,苦笑道:“刘大人说的好,人就贵在率直两个字上。令妹容貌固然美丽,在老夫看来,这率直的性子更是不容易。” 李洛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慢用茶盖磨着茶沿,岔开话题道:“诸位大人,在下这出‘百丑闹春’,可上得万岁的‘畅春台’?在下觉得,好像有些太哗众取宠的意思,这名字也…欠考虑,欠考虑。” 苏禀道:“那自然能上。不瞒老弟,老夫今日上午看了这十几出戏,呵呵,就这出中意。不错,不错,取的也就是个热闹高兴。后日的宴会上,李老弟这出戏恐怕会是最显眼的。相比之下,老夫自己那台,就是自己看着也烦,哎,不献了,不献了,省得出丑。” 刘珀眯起老眼,歪在椅上,道:“苏大人所言极是。依我看,当得此名字的。闹春嘛,本就是吉祥,就是那‘丑’字也是使得的。” 刑部侍郎张行成就坐在隔壁一桌,素来与李洛交好,此时听到了也凑过来,一张又粗又大的手在李洛背上起劲的拍,一面道:“好,就是好!老子说嘛,你小子总有办法的,哈哈。”凑到李洛耳边,低声道:“老子昨日也去看了高士廉、唐俭那伙人的戏,嘿,跳来跳去,还不是那几出什么歌舞,听说还是上官仪那老儿写的词,去他奶奶的,老子看来看去,除了几个妞还中意外,就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呸,还宫廷艳词,老子听来是狗屎,哪里有老弟这出戏精彩?呵呵呵,老弟果然有些手段。”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7章 李洛尽力抿着嘴不露出笑意,也低声道:“你老哥在打什么主意,小弟会不知道?放心,那几个金发碧眼的,等宴会过了,自然都送到哥哥府上去。”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张行成大笑两声,再使劲一拍李洛肩头,正待离去,旁边一桌的中书舍人高季辅摇着手中折扇,大声道:“李洛兄,这出戏可不怎么样啊,哈哈,滑稽。兄弟这里有一套‘棫朴’谱曲,请的是京城名角演唱,歌舞也是大素堂黄老爷子亲自调教的十二香云表演,怎么样,够华丽吧,哈哈,哈哈。”随即仰头唱道: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张行成不耐烦的大声道:“瞎哼什么歌?老子可听不懂!” 高季辅笑道:“你听不懂,李洛兄可是闻琴知意。小弟这出戏,比李洛兄的如何?” 李洛面不更色,双手抱拳道:“自然是高兄的好。高兄才高八斗,名闻京城,做起诗来花团锦簇,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哪里比得上?” 高季辅脸有得色,马马虎虎抱拳回了一回,自顾吃茶,道:“哪里,隔几日还要向李洛兄讨教马术。他奶奶的,上次那匹‘飞龙将军’,硬是没跑过长孙大人的‘流光’,什么‘飞龙将军’,老子一怒之下,叫人宰来吃了。李洛兄曾跟我提到要与‘飞龙将军’比试,谁知竟没机会了。”他故意满口胡言,将“飞龙将军”几个字含糊说出来,听起来倒像是李洛“飞卫将军”的名头。 张行成大怒,一挽袖子便要上前,李洛在后暗暗使力,让他动弹不得,一面笑道:“那可真是遗憾。在下新进了一匹西域良种,名叫‘高及云’,什么时候有空,不访约兄弟,比试一下如何。” 张行成哈哈大笑,道:“好!高及云,这个名字好,一听就知道这畜生厉害,哈哈,老弟,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识见识?” 高季辅脸上变色,转过头去。 张行成低声对李洛道:“这小子,现下仗着长孙大人抬举他,越来越嚣张了。上次比马,老弟将他赢得灰头土脸,自然是寻着机会就要找你麻烦。呸!什么东西!老子看他这次是嫉妒老弟出的好戏了,刚才看戏的时候,笑得最开心的就是他了,哼哼。” 李洛拍拍他的手臂,只低低说了句:“别给你穿小鞋了。” 张行成呵呵一笑,道:“这些老子还是知道的。你放心,哪个王八蛋敢给老子穿小鞋,老子一刀横劈了他。”说完大咧咧的走回去。 李洛眼瞧着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谏议大夫楮遂良,道:“楮大夫以为如何?看样子胸有成竹,也有一出好戏献上吗?” 楮遂良虽说是谏议大夫的职位,身份却只是个宾客,原是轮不上参加皇帝的宴会,不过因与长孙无忌关系较深,常常在皇帝的舅子府里进进出出,也混了个脸熟。既与权臣称兄道弟,那就是面子,是本钱,下面的官员聚会常将他拉来参谋,好歹也知道点上面的意思。此刻见李洛恶气没地方出,当面挑自己的刺,讥讽自己没资格献戏,心中大怒。但他城府极深,一转念已有了计较,摸摸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道:“李大人说笑了,小人位卑职低,怎能与诸位相比?不过小人也赞同苏大人所言。这出戏看似闹剧,但几个小丑都还算功夫精细,闹起来场面热闹,这就合着圣上所举办此次庆功宴会的宗旨。这是其一。” 李洛见他不敢动气,心中得意,笑道:“哦?楮大夫这是在品评了。还有二吗?” 楮遂良正容道:“自然,小人觉得,李大人点这出戏用意很深。虽说的是剿灭突厥,但岂不正合圣上此次东征大捷?这叫四夷皆降于我大唐,海内升平,乃我天子陛下圣德所致。真是俗而大雅,上上之选,难为李大人能找得到这样的班底,怕是用了不少银子吧?” 他这通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李洛呵呵一笑,道:“哪里,你这是明着奉承了。银子嘛,那是小事,为圣上欢颜计,岂是银子买得来的?我等做臣子的,忠字当头,还有什么费力不费力的?啊?哈哈,哈哈,喝茶,喝茶。” 周围几个人一阵点头,都称赞李洛所言极是。楮遂良心道:“此人言语得体,形容潇洒,出身也高贵,却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献上此戏,你老兄可真有好戏看了,哼哼,呵呵。”自顾端茶猛吃。 阿柯再度奋力挤到人群中,往场中看去,只见十四个黑衣黑袍的人站成一个半圆,围着那一对男女。 中间一个秃顶的高个子尖鼻厚额,鹰视狼顾,看上去三四十岁,身披一件猩红大袍,袍子后绣着只张牙舞爪的鹰,自然是人们口中的沙老大了。他手中握着的剑极长,剑身又厚,隐约泛着蓝光,一看便知是一柄上古利剑,此刻正闲若无事般将剑插在地上,手搭剑柄,一双无神的小眼睛盯着那男子,笑道:“段兄,五年不见,功夫又长进了。好威猛的刀和刀势,嘿嘿,好威猛的脾气!”他的声音尖刻刺耳,笑起来更是阴恻恻的,说不出的难听。 那男子大刀撑地,又重新退回原地。他仍旧面无表情,但胸腹起伏剧烈,显是内息错乱。那女子从后面扶着他的腿撑起身子,黔首抬起,望着那男子脸上刀削斧劈的轮廓发呆。 阿柯凝神瞧去,觉得她泪光盈盈的眼中流露着无限悲意,眨眨眼睛,那神色又变幻成柔情。这一刻神采飞扬,似乎眼中的男子便是世上最强的男人,下一刻却又突然悲凄惶然,让人感觉生命短暂,身不由己,纵使英雄一世风光,终究也只落得一抔黄土,勉掩白骨而已。 她神色变幻不定,阿柯一瞬不瞬的看着,背脊上一阵阵寒流滚动,恍惚间,似乎见到林芑云满面血污,躺在冰冷的地上,手指颤动,奄奄一息的模样… 沙老大慢慢向前迈步,一面叹道:“段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咱两兄弟一场,当年若不是你在襄阳城里力拼四大剑客,救兄弟于危难之间,兄弟我哪有今日风光?哎,为何落得这般兵戎相见的地步?你看看嫂子,当年是多风姿绰约的人吶,现在却如此形容憔悴,兄弟我看在眼里,实在是替段兄你难过啊…” “叮”的一声,众人还当沙老大正与那男子叙旧时,沙老大手中长剑已闪电般刺出,疾点那男子腰间要穴。那男子怒哼一声,弯背大刀横挡,速度也是惊人的快。 两件兵刃相交,沙老大似乎不愿与他斗力,一触即回,往后一纵,哈哈笑道:“段兄,我看还是免了吧。你身上中了我的‘阳雪三味’,内力已然如阳出之后的雪一般渐渐消融,刚才你奋力突围,更是岔了最后一丝内力,现下血脉逆行,已是油尽灯枯的境地了,还想争吗?嘿嘿…不过,兄弟我倒是挺佩服你,这么不眠不休的被我的手下追了六天六夜,跑死了三匹好马,居然还能如此强悍,确实出乎兄弟预料呢。不愧是‘关中霸刀’段念!” 段念双唇紧闭,并不发一言,暗自竭力调整呼吸。沙老大身后的贾老二跳起脚骂道:“姓段的,你算什么东西?在我们沙老大面前,你连只虫都不是!老子…”话音未落,口中突然一凉,沙老大的厚背长剑已直插入口,自后颈穿出,哼也没哼一声,便即了帐。 周围准备跟着起哄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几个已喊出声的更是死力捂住嘴。 只听沙老大冷冷的道:“我与段兄,谁也不配评价。至于你,在段兄面前连虫子都不配当,还敢当老子?” 剑身一颤,贾老二向后翻倒,旁边一个黑衣人抬脚一踢,贾老二的尸体立时越众而出,结结实实摔在人群之外。另一个黑衣人自袖中熟练的掏出丝巾,恭恭敬敬的抹掉剑上的血渍,顺手丢了。 贾老二的门众慌慌张张的跑去抬了尸体就跑,哪敢再多说一个字。 沙老大环顾四周,见大家都是惨白着脸,不敢稍有动静,呵呵一笑,向段念一抱拳,歉然道:“虽说这九门十派十二洞都是兄弟我‘血剑联盟’的人,但平日里疏于管教,以致庸良不齐,倒让段兄见笑了。” 不待他回答,即转身对那十四名黑衣人道:“我平日教你们段兄的‘鬼影刀’出神入化,人所难及,你们总是不信。现下段兄就在跟前,怎么,又没胆上去讨教讨教了?” 十四名黑衣人齐声喝:“喏!”内力一起激荡出来,如数百人同时吼叫般,声势震天。 周围的人冷不防吓一大跳,耳中嗡嗡作响,功力稍弱一点的,禁不住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一阵眩晕,如阿柯之流,几乎立时便被震得坐倒在地,叫苦不休。 这一阵吼叫在树林群山之间激荡,远远的回声绵绵不绝,站在树下之人正自运功稳住身形,突然头上风响,数十只被震晕的鸟从树丛中跌落,“噗噗噗”砸在众人头顶。再远一点,更多的鸟“噗啦啦”纷飞起来,在树林上空嘶叫盘旋,声闻十里。 左首第一个黑衣再跨出一步,拱手道:“在下江绵,请教段前辈!”慢慢拔出手中长剑,做了个恭敬的起手式。 段念并不作答,深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向前一跨步,依旧如山般立在那女子面前,面无表情。 见到有人上前请战,刚才被震得头晕脑胀的人们再度兴奋起来,小心翼翼聚到那十三个黑衣人之后,伸长了脖子,往场中望去。阿柯扶着身旁的树站起来,抹一把汗,庆幸自己位置站得好,因身处的小丘地势较高,场中的精彩打斗既可一览无遗,且又不最靠前,等一下逃起命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抢到前面。 他舔舔干燥的嘴角,留神注意那个什么段念的大刀,脚下暗自使劲,已做好了一切逃命的准备。 第三章 不孤 江绵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他的步子慢且凝滞,几乎是脚拖在地上挪动。他的一双瘦可见骨的手掌微微颤动,剑也费力的拖着,在泥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浅浅的痕迹,犹如难看的伤疤。 阿柯向前一步,扶着树干的右手神经质的抽动一下,不由自主地抓紧,险些将一块树皮也扯下来。他屏住了呼吸。 段念站着不动,面无表情。沙老大嘿嘿冷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线。 周围的人个个莫名其妙,都觉这个江绵太没种了,还没交手就吓得如此狼狈,实在是丢自己这边的脸面。有站得远的,自觉沙老大可能要刺个两三剑才刺得到自己面前来的人忍不住便开口喊:“喂,你有没有…”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兵刃交击之声骤然传开,震得毫无准备的人一跳。 江绵缓缓前进,手中长剑翻飞,迅疾无与伦比,有如一道道亮光从四面八方同时射向段念。除了沙老大和那十三名黑衣人,以及缩在一边的阿柯,场中其余人等几乎无一人看清长剑,只见到江绵左右纵越,身形飘忽,在段念身前舞出一道白光屏障。众人都是一头冷汗,刚才准备喊什么的人更是庆幸自己的鸟嘴张得不快,想不到他的剑竟如此之快。 相形之下,段念的弯背大刀则是慢得惊人,往往见到剑光闪闪,在他面前来回晃动了数次,甚至数十次,他的刀才有力的挥动一下,或劈或挑,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招式。 怪的是,这一刀下去,或与江绵的剑相交,或不相交,江绵的攻势总是一滞,须缓得一缓,才能再度快速攻击。江绵身形飘逸,穿花拂柳般左刺右击,长袖飘飘,黑袍翻动,煞是好看。段念依旧不动如山,毫无花俏之处,只是一刀刀缓慢劈出。 沙老大脸上一副牢不可破的笑容,不时捻捻胡须,好不自在。周围的人早看得目瞪口呆,因同时见到那江绵匪夷所思的快剑,和段念慢得更加匪夷所思的慢刀,不少人头晕目眩,只想:“他奶奶的,这一剑明明可以刺上七八个窟窿了,这个姓江的小子是在耍段念还是在耍老子?偏偏不刺过去!” 也有人想:“这个姓段的动作慢得像乌龟一样,是毒发了吗?这样子搞下去,迟早乌龟脑袋给削下来,胆子也他妈大点。” 阿柯心中也是惊骇莫名,想道:“此人刀法当真厉害!这个叫江什么绵的出剑好快,最厉害的是每一剑刺出,总有三四个是虚招,隐着一个实招。若是常人看不清虚实,早已手忙脚乱,给刺上好几剑了。这个姓段的显是已看得一清二楚,每一刀看似缓慢劈出,却已封死了对方那一剑的所有去路,自己的后手却一招也没浪费。厉害,真是以静制动。这个叫江什么的,看似灵巧,脑袋却笨得紧。刚才那一招剑挑姓段的肩头云门穴,连着在他胸前虚晃了三招,才一招实的。第二次再使,居然仍是同样的虚实,不知道变化一下,姓段的眼都不用多看一下便挡开了。再过十招,高下立分,这个江什么的最好退得远远的,否则…” 此时江绵身形越来越快,剑光闪闪,渐渐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光团,将他自己身影都遮盖,在段念身前游走不定,方圆十余丈内都可感受到那凌厉的剑气。 沙老大与他手下个个纹丝不动,阿柯与其他人则纷纷退避,将圈子拉得越来越大。 段念退一步。再退一步。 江绵见他终于被自己剑气逼退,大喝一声,长剑舞得更加卖力,往段念胸前要害攻去。 阿柯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叫道:“啊…好刀!” 他这一声叫得并不大声,加之周围的人都在专注的看着打斗,也没人在意。前面隔得老远的沙老大却突然一震,回头向这边望来。 阿柯脑袋一缩,跟着又大叫不好,直起身子,探头问旁边的钟大恶少道:“你、你说什么?好刀?” 钟大恶少一头雾水,怒道:“什么好刀?他奶奶的…”话音未落,变故突生。 段念双手握刀,在江绵一剑又一剑连绵不绝的攻势下,竟往前跨一大步,深入剑光中心,一刀斜劈。 江绵心中暗道:“来了!”纵身高高跃起,段念这一刀重心全失,直劈到泥地上,上半身已完全空出,想要变招已然不及。江绵身在空中,一招“白虹贯日”,剑尖直指段念露出的头部空隙,内力激荡之下,剑尖颤动,在阳光照射下急速闪动,当真是剑气如虹。周围人忍不住都是一声喝采,暗道:“这招普通的‘白虹贯日’,竟也可使得如此气势。” 段念挺腰,抬头,双手猛提,弯背大刀自地上闪电般斜劈回来,又急又准的劈在长剑上,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长剑在这冲击下,脆如枯枝一般,立时折为数段。 江绵一声惨叫,收势不住,纵身扑下,被大刀自腰至肩劈为两段。众人惊呼声中,断裂的两截身子飞出数丈,直直砸入人群中,砸得躲避不及的人鬼哭狼嚎,有被内脏挂了一头一脸的更是吓得尿了一裤子,当场晕过去。 那十三名黑衣人始终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任鲜血洒了自己满头满身,也无人动手去抹一抹,更无一人回头看一眼尸体,仿佛此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沙老大大笑,用力鼓掌,道:“好一招‘影舞千松’,当真惊人。这七十二路‘鬼影刀法’,小弟看世上已无人能出段兄之右了,若不是段兄内力已尽,再加上你的‘穿云步法’,只怕连着小弟在内,都要断做两截了,哈哈,哈哈,好刀法!” 满场人中,就只有阿柯一人慎而重之的点点头,暗道:“鬼影刀法吗?果然厉害。这一招先是虚劈,后面那一提才是实招,当真让人防不胜防。但这一虚招也是危险至极,自己胸腹以上完全洞开,只要对手动作比自己快一步,那可就是身首异处了,想来也是招拼死的打法。不过这姓江的脑袋太木,只怕早被姓段的看穿了,才敢如此使招。不过…也说不定这一横切也可转虚为实。只要内力强劲,什么招不好使?” 沙老大转过身,对那十三名黑衣人道:“见识了没有?这才叫做大家风范。平日里,我老跟你们说,练剑练剑,练的是那神,那气。练那么快有什么用?遇到真正的高手,以静制动,越快就越没力道,越没准头。有人看出刚才那一下的真正厉害之处吗?左山,你说。” 左首边上一人躬身道:“回禀师傅,是内力。” 阿柯心道:“错了,是时机与姿势。就算不使内力,这般自下而上截杀在空中毫无接力之人,一样的结果。” 那沙老大不置可否,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来应战吧。” 那人应声而出。他手中也握着一把弯刀,只是远不如段念的厚实,相比之下犹如玩具一般,加上他五短身材,与段念魁梧的身材相比,更是差距悬殊。 周围的人纷纷再退两步,深怕这一次又被劈成几段的尸体飞出来砸脑袋。阿柯却乘机挤到前面。此刻他心中只想再看清楚一点,琢磨这刀法如何厉害,早已忘了逃命之事。 此人显是刚刚听了沙老大之言,吸取教训,慢慢向前跨了两步,便停住不前,刀尖向下。他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段念,并不言语,摆出一副不进攻亦不防守的姿态。 段念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左山依旧不动。不动如山,连刀都不提起来,似已完全漠视段念的存在。 四周的人伸着脖子,看他二人如何动手。已有不少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姓左的真大胆,在这恶鬼般的人面前居然如此托大。也有人心道:“这个左山气度不凡,怕是有些本事。” 阿柯也不禁心生疑惑,不知这左山究竟要如何对敌。 段念再进一步,便停下不前。两人距离近到只隔半丈,几乎是一提刀就可捅到对方。 左山仍不动。但细心的人只要凝神观察,就可发现他垂下的刀子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暗运内力。 阿柯只觉得口唇发干,伸舌一舔,一面想:“这个姓左的,当真要跟他比以静制动?” 好一阵子,场中毫无动静,两个人都似睡着一般,半根小指头也没有动。场外也是鸦雀无声,静得连丝风也没有。大家既看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出声,而脑袋更也不敢随便乱动。谁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响,又有脑袋手脚什么的飞来砸头? 再等一会,边上的钟家大恶少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就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刻,段念突然出手!刀光一闪,弯背大刀快得似道白练,横着直劈! 左山一声狂叫,想要格挡,提刀已来不及!想要躲闪,但见到刀光闪烁,脚下麻木到似要抽筋,怎么也动不了,待得稍有反应,“噗哧”一声,已被干净俐落斩为两段。上身照例飞出老远,砸进人群,连那刀也被击得横飞,吓得人群奔走呼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人拼命乱打,才将那刀击落。那下半身兀自站着不动,鲜血如泉般涌出。 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没有料到这个什么左山如此不济,一个回合便成了刀下冤魂。那些曾想过他功夫不凡的人暗自羞愧不已。 沙老大大怒,身形突晃,众人只见到一道黑色影子迅疾无比的在那十二名黑衣人前一晃,“啪啪啪啪”几声脆响,每个人都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右边脸上顿时红肿。 沙老大暴怒的声音喝道:“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这叫蠢!这叫他娘的蠢!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居然敢学人家以静制动,居然敢班门弄斧!死有余辜!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十二人一起大喊道:“是!师傅,死有余辜!” 阿柯心头好笑,这般叫出来,好像是在说“师傅死有余辜”一样。忽然听见身旁脚步声,急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偷偷摸摸的后退。在他身旁的钟大恶少低声道:“沙老大发火了!他奶奶的,要想保命,赶紧往后走啊。”在下面拉他一把。 阿柯回头见那女子注视段念的神情,心中一动。钟大恶少一拉拉不动,转身先跑了。 只听沙老大沙哑着声音道:“仲旬,黄汤,你们两个上。别看姓段的凶横,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耗他内力,就有机会赢。赢不了,你们也跟他们二人去吧。”此时连着败了两场,他脸上已挂不住,什么段兄之类的客套也省了。 林芑云端起茶杯,浅尝一下,果然是西湖极品,入口清润,直透五腑,不觉舒了口气。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8章 “好,果然好茶。” 旁边当当端过来一杯羹,色淡黄,隐隐散着热气。林芑云用银勺子舀了少许,送到嘴里品尝,眼珠子一阵乱转,半晌方道:“这是隔年过冬的蛇羹。嗯…又加了精致小牛肉,和陈皮丝、老姜、桂圆,用文火熬的。对不对?” 当当鼓掌道:“好厉害!姐姐真是见识广博,这种岭南一带产的特色也知道。” 林芑云呵呵傻笑,大冷的天也装模作样拿把折扇搧一搧,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当妹妹。高人自有法眼通天。” “这一盘呢?” “文豆腐,加了南瓜、青菜,用油酥七成熟,再用火文烧而成的。” “这个呢?” “映百合,内有红枣、桃仁,味香甜适口,定是加了黄桂水化的。” “这杯茶呢?” “白水,今日戊时自洛河提上,当当妹妹亲自烧制,味淳朴、甘甜,为上上之品。” 两个丫头呵呵娇笑,扭作一团,继续上菜,都是各地送上来的风味小吃,什么雪月银球,什么腊八豆腐,什么片烤方肉…一盘盘端上桌来,吃得不亦乐乎。 李洛正在一旁焦头烂额的看着年礼单子,听她俩吵得盈盈翻天,想要喝斥两句,又怕得罪了林丫头,立时便生出更多古怪,只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尽量静下心来看。 他家世代贵族,田地数以万顷,十几个省都有田产,还有好几十家连号当铺、酒楼、钱庄,加上门生广布,每年到年关时,各地各府呈上来的单子就有好几百份,什么岁租啊、年贡啊、红银啊、抽头啊,门类繁多,数不胜数。 偏偏今年皇帝大赦天下,各处为显皇恩浩荡,送得特别卖力。更别说李洛这个左飞卫将军,兼着京畿道军政副统领,军政一把抓,又是皇上与太子眼前的红人,哪只苍蝇不想在这光亮的头上沾两沾?各地军营、官府暗地里送上来的珠宝、银两、古玩,甚至珍禽猛兽不计其数。此时随便探头出去,就可见到走廊上挂满了鸟笼,纷纷嚷嚷,都在叫着“李将军,李将军!”“福如东海!”“寿、寿、寿!”“寿比南山”之类,间或还夹杂着“老子…”“你奶奶的…”,看来还是当地官员亲自饲养的。 虽说有秦管家忙上忙下的应付着,但毕竟有些东西还得李洛亲自过目才行。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哪些收多了,哪些又少了,这些还都得李洛自己拿主意。特别是官场上送过来的,更得仔细研究,分斤论称,辨别真伪,反复考究之后才敢入库。 否则,若是贸然收了什么忌讳的、来路不明的、大逆不道的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官场如战场,里面藏污纳垢,什么东西都有,栽赃陷害这类手腕李洛自己便是个中高手,哪敢稍有闪失? 李洛自看完戏回府以来,光是翻看各州府级官员送来的礼单就已看了两个多时辰,到此刻已是头晕眼花,只觉无数数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张张认识的不认识的,相知的不相知的,敢得罪的得罪不起的脸,亦在眼前扭曲变形,直至狰狞可怖… 偏生这两个丫头硬是形影不离的跟着,他往哪里走便跟着,喝茶吃菜,甚至做诗猜令,大声吆喝,旁若无人,总之是不要李洛片刻清静。 李洛再看几份,终于忍受不了,一起身收起单子,一把推给旁边伺候着的秦管家,一面以手猛按天庭清醒脑子,一面吩咐道:“这里挑了十几份单子,明儿个就打发人退回去。记着,礼数要周全,意思要传到,总之绝不可得罪了人。这边咱自己家田庄商铺送来的租单,你拿去看看就可以了。哎,不要说这些,我信不过你,还能叫你做?你打我父亲那里一直跟到现在,什么风浪没经过?只管放胆去做,这几份么…替我收一边,待我仔细想想再说吧。叫下面把送来的小巧玩意、绸缎珍玩什么的都收一收,送林姑娘屋里去,看她要什么先挑了,再找天送到长安去。嗯,就这些了,去吧。” 待秦管家收好东西,告辞出去,李洛端起茶“咕隆咕隆”灌了一大口,长叹口气,方苦笑道:“两位姑娘,真是不要我李洛有好日子过啊。” 林芑云道:“李将军本事大得很,哪是我们小丫头管得了的?只是这各处送上来孝敬你大人的特色小吃,我看你忙起来也没时间打理,放得久了坏掉,岂不是糟蹋了人家一片心意,这才勉力而为,替李将军遍尝一下各地风情。李将军以为然否?” 李洛自知说不过这鬼丫头,也不答话,顺手捻了几样小吃品尝品尝,往太师椅上一靠,笑道:“怎么样?两位姑娘,今日看了这十几台戏,觉得如何呀?” 林芑云笑而不答,只顾吃茶。当当拍手道:“好啊,好啊!好精彩的戏!” 李洛道:“哦,哪里精彩,说说看。” 当当歪着脑袋,边想边说:“有兵部侍郎张大人献的‘常春’,有右庶高大人献的‘流光飞舞’——真是好歌舞!我听旁边的人说,领舞的娇芙娘是最近长安城里最红的舞蹈大家,此次为在皇上面前表演,特意退了所有其他的演出邀请,单是编舞、谱曲便花了三个月,还不论排演。今日在台上舞起来,真是人如其名,娇艳如芙蓉一般。还有右武卫将军献的‘十三铁骑’,乃是军人歌舞,雄壮激昂,也是一大手笔。还有…” 她记性甚好,扳着纤纤手指一一数来,竟然一个不漏全都说了一遍,还加入了每一台戏的来龙去脉、旁边人的介绍、讲解、评论,以及自己的看法。 李洛待她说完,鼓掌道:“好厉害!当当姑娘真是好记性,这十多台戏,我是连名字都弄不清楚,亏你说得如此滴水不漏。” 林芑云道:“我这妹子,厉害的地方多了,只是你这大将军,哪里看得起我们?” 李洛正容道:“哪里,我一向看好当当妹妹,岂敢有丝毫轻视怠慢之心?” 当当脸上飞红,迈下头喝茶。李洛咳嗽一声,不经意地道:“林姑娘呢?” 林芑云嘿嘿一笑,放下茶杯,道:“你听不到有人对你那出闹剧的评价,不甘心啊。” 李洛双手拍椅,笑骂道:“那你还不赶紧说说?” 当当也抬起头来,道:“对啊,姐姐在看这戏的时候特别认真,我见到你笑了之后,就变得好奇怪,紧皱眉头的,也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洛立时沉静下来,看一眼林芑云,静待她开口。 却见林芑云不紧不慢喝一口茶,伸个懒腰,突然问道:“有谁喜欢看这台戏的?我。我喜欢看。当当妹妹虽然没说,但见她的模样,应是非常喜欢看的。那些丫鬟下人们,个个笑得合不了嘴,想必是喜欢看的。在座的那些大人们,想必也是喜欢看。这个,李将军自然比我更清楚。戏如此热闹,谁会不喜欢?” 李洛看着她夸张的表情,突然插口道:“就算天下人都喜欢,也没有用。” 林芑云道:“不错!有一个人喜欢,可比天下人都喜欢还强。这个人不喜欢,天下人喜欢可都没用。李将军觉得…他会喜欢吗?” 李洛眼望窗外,良久方拱手道:“天意,不敢妄加评议。” 林芑云笑了一笑,道:“你今日这般殷勤问人,难道不是想揣摩天意?” 李洛赫然起身,双手背负,急步在厅里走了两转,面无表情。 当当心细,见到他双手微微颤动。待站定了,挥挥手低声道:“下去,统统下去!” 丫鬟们忙不迭的行礼,急急从后厅走了。前门的几个小厮也赶紧将门掩上,离得远远。 当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两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也不敢轻易插嘴。林芑云温柔的看她一眼,轻声道:“自己喝茶吧,没事。” “林姑娘认为…天意如何呢?” 半晌,李洛才挤出这句话。他仍背负双手,面对大门而立,纹丝不动,看不到他表情如何,只是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冷冷的。 “打赢了战,传回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姑娘戏我,那叫捷报。” “是了,捷报。呵呵,我老是记不得。贞观四年元月,我朝名将李靖,率三千铁骑,夜袭定襄,破之,而令突厥震动,一日三遍惊惧。这件事,想必李将军应该很清楚吧。” 李洛身子一颤,料不到林芑云会说到这件毫不相干的旧事上来,似乎离题太远。但他素知林芑云诡计多端,绝不会无端扯到这事。真是如此,这台戏可能真的问题大了… 他顿了一顿,郑而重之的答道:“正是。其后定国公与李世勋李大将军分头袭击阴山,大败突厥,斩首万余,俘虏十余万,突厥可汗投降,东突厥一族彻底灭亡。这一战震动天下,是我汉家数百年来,对突厥一战最大的胜利。此战之后,四海皆臣服我大唐,公称我大唐天子为‘天可汗’。我还记得当时圣上龙颜大悦,曾对满朝文武说:昔日汉高祖能让霸王自裁,天下一统,却也在阴山被突厥围困三月之久,最后不得不纳贡和好;汉武帝不世雄才,手下卫青、霍去病等皆是千古难得之名将,仍只能与突厥对峙数十年,虽有战绩,终不能歼灭。唯李靖敢率三千寡众,深入十万虎狼之师,成此伟业,真是千古第一人!” 林芑云眼波流动,悠然神往,遥想当年那塞外万里黄沙中发生惊天动地的殊死搏杀,千百铁蹄、刀光掠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叹道:“果真千古第一人!” 李洛道:“姑娘以为这件事,与今次献戏有关系吗?” “没有。” “那么…”李洛神色变幻不定,慢慢的坐回位子,端起茶来,送到口边却不忙喝,只呆呆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也不管他审视的目光,眼瞧着青花地板,问道:“当日圣上也曾大开庆功宴会,你自己回忆回忆,是否有如今的排场?” 李洛皱起眉头,仔细思索,道:“那时我十一岁,不过父亲倒是有幸参与,回来常常提起。据我想来,应该还不及此次吧。毕竟天子亲征,胜利回朝,那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林芑云点点头道:“嗯,天子亲征,得胜回朝,自然与臣子不同。再小的胜利,甚至就算是不胜,输了,又怎样?还是比臣子的显赫隆重。” 李洛吓了一跳,一长身站起来,低声道:“禁言!”快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打量打量,见奴仆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时已是脸色苍白,对林芑云厉声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可以随便说吗?” 林芑云知他热中功名,最忌讳在这些小事上露出尾巴给别人逮,只得一笑,道:“好罢,我慎言就是了。嗯…只是有些事情,若是你还信不过我,还与我计较用词酌句,只怕就不大好说了。李将军既然认为自己这台戏献得好,就尽管献吧。只一条,将军若是真的想将我引荐给武约武娘娘,最好早点,赶在戏演之前。” 李洛眉毛一挑,道:“为何?” 林芑云慢条斯理的喝口茶,道:“哦,这个嘛,我是怕到时候我这‘李将军之妹’也脱不了干系,跟着将军你一道被贬到穷乡僻壤,又或是塞外边关去。武娘娘一番好意,你李大将军一番心血,岂不就此白费了?” 仲旬回身急跑,同时一招“怒涛荡堤”,护住身后要害。“呼”的一声,一件事物急速向自己头顶袭来,正迎上他的长剑,立时被击到一边。 仲旬只觉手感奇异,仓皇间瞥了一眼,正是与自己同门十余载,情同手足的师兄黄汤扭曲变形的脑袋。他一声悲呼,突然背上一凉,一股狂暴无比的刀风已然刮到。 当此生死关头,仲旬再无迟疑,急向前一扑,同时右手长剑横扫,掠向刀锋。一声脆响,长剑应声碎裂,四面激射。强劲的刀气犹然未绝,再冲一段,“咯咧”一下,自己的右手绞断,打着旋飞离躯体。 但这一来身体已冲出刀气范围,仲旬再度狂呼,声带哭腔,却也透露着死里逃生的喜悦,一头撞到泥地上,知觉全无。 段念跨前一步,突然虎躯剧震,猛的一刀砍在地上,撑住身体,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开始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显是内息错乱,以致内伤过重,终于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阿柯心口越跳越快,翻来覆去的想:“怎么办?怎么办?他…他要死了,我该不该上去帮他一把?可是,可是那个沙老大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自己伤还未好,怎么救人?” 沙老大眼角扫了扫躺在面前的仲旬,微微摇头。旁边一名黑衣人走前一步,一脚将他踢出圈外。倒是后面那群藏头缩尾的人中跑出几个来,匆匆将他抬到一边治疗。 沙老大皱眉道:“知道这叫什么吗?” 周围人不明白他这话指什么,都不敢开口乱讲。只见沙老大满脸愁容,似乎见到一件值得惋惜万分的事,在一干黑衣人面前跺了几个来回,突然暴喝一声:“这就叫贪图女色,自作自受,死不悔改!” 这一声灌足内力,震得场边的人都是一阵轰鸣。阿柯头晕眼花,再退一步,那上前帮忙的念头也被这一吼吓得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老大一指兀自喘息不止的段念,道:“这是什么人?嗯?关中霸刀!那一柄斩尽天下英杰的鬼影刀,当年是多么出神入化!我沙摹志在这柄霸刀面前,算什么东西?段兄持此刀,出关东、游塞外、上华山、下北海,孤身一人力斩湘南十三剑,灭北极门,灭无双剑庄,灭太平帮,杀第一刀客司马如,败神枪冷凌风,败飞刀张静,败天绝老人时,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嘿嘿,嘿嘿,二十二、三岁,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高手了。” 说到这里,沙老大连连摇头,慨叹一声,续道:“如此英雄,古来又能有几人?即使如鬼手大侠这般的豪杰,在段兄面前,亦是不敢托大。武林泰斗,少林的方丈智得长老,也只与段兄平辈而论。哼哼,我这什么‘血剑联盟’,在段兄面前,真是连狗屁都不如。” 他说这段话时,声音出奇的温柔,倒像是后生小辈在述说一段武林前事似的。周围人听到那些曾经显赫一时、大名鼎鼎的名字时,都是屏息静气,没想到当年轰动武林的如此多传奇,竟都是眼前这人创造的。阿柯曾听道亦僧说过,天绝老人自成名起,只败过一战,竟就是败给眼前这位霸刀段念,心中敬佩之心更甚。 段念略缓了一缓,似乎不胜其累,慢慢持刀后退,重又退到那女子身旁。这一次他再也支持不站,一跤坐倒在地。那女子眼中泪光盈盈,却嘴角含笑,掏出丝巾,为他抹去血渍。 沙老大看看段念,又看看那女子,哼了一声,转过来面对众人,似乎已对段念不屑一顾,竖起一根指头比画,声音变得凝重,对那十名黑衣人道:“你们要记住,牢牢记住,红颜祸水,最是沾不得的!这就是你们的榜样,我要你们看着,看这位霸刀段念的下场。” 一指段念,说道:“他本是可以逃的,甚至,反过来将我们统统杀死,以他霸刀的本事,有何不可?嗯,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如此英雄,竟然自甘堕落,如此绝顶高手,竟然做了缩头乌龟,和这女人一起逃起命来!更甚者,明知那女子所中之毒已深,早无回天之力,他竟舍掉性命为她疗伤,弄得自己金刚之身也败坏到如今的地步!哎!真是可惜啊可叹。” 他在那里长吁短叹,阿柯心中却一片冰凉,只觉此人心狠至极,天性良薄,如此下毒手害人,逼人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仍是出言羞辱,说得好像是别人自作自受一般。 段念始终紧闭双唇,不发一言。他内伤发作,痛得双手抖个不停,让人担心他连刀也拿不稳,一张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但他的目光依旧那么炯炯有神,神色依旧那么冷漠高傲,默默的注视着场中诸人。若是谁给他目光射到,都不由得打个寒颤,仿佛是被他那冰冷的鬼影刀划过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份,是以大家都装作在听沙老大讲话,谁也不敢往他那里看去。 只有阿柯从人群的缝隙中偷偷打量,不过也是颤了几颤。当段念偶尔回头看那女子时,眼中神采流动,竟是出奇的柔和欢跃,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即将大祸临头还是大喜临门。 周围的人都是一声不吭,谁也摸不透沙老大的脾气,更加不敢在此刻胡乱开口。林中一时间静得出奇。不经意的,天上浓云卷动,遮天避日,这块林中空地也迅速暗淡下来。 沙老大摇头叹息一阵,转过身,又对那女子道:“段夫人——哎,我实在是不愿称你做段夫人,盖因你实在不配做段兄夫人。段兄如此为你,抛下江湖中人人景仰的霸刀不做,抛下关中铁刀盟盟主不做,甚至舍却性命,只独独为保你的性命。你却…哎,实在是有负段兄,有负你的夫君——当日在荆县城里,你始中毒时,明知已是无药可救,为什么就不干脆了断自己,而令段兄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阿柯勃然大怒!竟如此狂妄,只手遮天,判人生死?更何况对一位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如此辱其名节,更胜过一刀将其杀死! 阿柯陡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中嗡的一响,全身各处都因愤怒而颤抖。他一步跨前,便俯身去拣那把近在咫尺的铁剑。 就在这时,那一直悄没声息、匍匐在一旁的段夫人忽然咳嗽一声,用手撑着,慢慢坐直了身子。她满脸笑意,神色恬然,根本看不出是身中剧毒,且命在不测的样子。她那对漆黑的眼眸转动,在周围人脸上匆匆一扫。这一眼中温情流露,恰与段念那冰冷的眼光构成鲜明对比,让被看到的人只觉无比舒畅。 阿柯正自惊讶,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那些离得远远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都默不作声,呆呆的看着段夫人。阿柯一咬牙关,悄悄提起铁剑。 一个比洞箫还轻灵婉转的叹息之声传来,说不出的幽怨怜惜之情,大家都是一震。 段夫人朱唇微启,轻声道:“沙兄弟,我与夫君生死同赴之意,想来你是永不能理解的。旁人只道我薄情寡义,只有我夫君知道,我这样做,乃能令他不孤。什么生死,什么权贵,什么世俗,什么常伦,在我与夫君眼里,都比不上孤单二字。纵使天下人以我为最无情的女子,以我夫君为最无用之男人,那又何干?你别误会,我并非斥责与你,只是觉得你可怜。今生今世,你是不能体会所谓荣华富贵、生死轮回统统都渺小如尘这份感受了。” “林姑娘以何教我?”半晌,李洛问道。 林芑云把玩着手里的青玉茶杯,饶有兴致地顺着前隋名家宫师芥所绘的含苞玉莲图花纹摸来摸去,一边无所谓地道:“那就要看李将军将欲何为了。庆功嘛,是公事,无论圣上以为败或胜,都是必须做的。但圣意如何,却是私心,在他心中,自有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旁人是无从琢磨的。就宴会来讲,无论开什么宴会,歌舞、诗词这些节目都是大雅之事,绝无可厚非。但这小丑剧,却是大大不同了——嬉笑打闹,非属正礼,无论题目内容如何,终究是取巧献媚。圣意安,则上上之吉,圣意不安,可就是最下乘之选了。” 李洛静静听着,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当今圣上是什么人?” 林芑云笑道:“李将军也非庸人呢。当今圣上么,小女子怎么敢胡乱评价?只知他战功卓著,用兵如神,二十余岁便已威震四海。灭东突厥,平吐谷浑和党项,平定高昌,真正是一统海内。前太子建成在的时候,他不能封太子,最后封了个什么天…哎,这些名称老是记不住。”歪着脖子想不出来。 李洛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封无可封,所以册命为天策将军,恒古未有之衔。”他回过头来,盯着林芑云的眼,问道:“林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人所不及,就这份将圣意与国事分开来想的心思,天下就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认为成算有几?” 林芑云答非所问的道:“我只知定国公又名哑公,却不知是什么道理?” 李洛道:“此乃圣上戏言所赐,盖因他老人家乃是响当当一名汉子,终日寡语,但言出必行,行而必果。据说当年率重骑兵远征西域时,三天之内,只说了三个‘走’字,急行数百里,追至阴山,将突厥灭亡。他老人家当着圣上说不了几句,除了会报军情,圣上不问,他便不说,更无一献谗之语。满朝文武中,也只有他能跟圣上默坐半日,还能让圣上欣悦无比,说出‘李靖既无言,则朕心甚安’的话。是以圣上赐他哑公之名。” 林芑云吐吐舌头,道:“果然,自古昏君悦行,明君察心。”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29章 李洛怵然而惊,赫地站起身来,脸色煞白,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关键,急不可耐的在房中走来走去,好一会才停下,嘴唇挪动半天,终于吐一口气,叹道:“好一句昏君悦行,明君察心!我竟糊涂到想不通这个道理,哎,真是一语中的!好!好!” 他略定一定,想起一事,又踌躇道:“嗯…只是…众目睽睽,都见到了我献的这出‘百丑闹春’…”不禁回头看一眼林芑云。 林芑云端起杯子,“咕隆咕隆”大大灌了一口,长长出口气,叹道:“啊,真是好茶。”双手顺势往前一送,那茶杯直摔出去,“吭啷”一声在李洛脚边摔得粉碎。饶是李洛见机快,立时收腿,但茶水四溅,长袍上仍给水溅湿一大块。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李洛一时楞在当场。当当吓了老大一跳,站起身来,吃惊的看着林芑云,却见她悠然自得,掏出丝巾慢慢擦拭嘴角。 李洛大怒,跨到楠木桌前,伸出右手,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茶杯茶壶茶盘们一阵乱跳,开口大声喝道:“混帐!欺人太甚!简直是目中无人,恃才放胆!来人,来人!秦管家!”一迭声的怒吼。 这一拍一吼,声势浩大,整个院子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李洛平日里一向温文有加,从未当众怒吼过,就算是要处罚下人,说起话来也是斯文得体,现下竟然毫无征兆就发如此大的火,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心惊肉跳,立时就有人飞也似的跑去找秦管家,其余人慌忙低着头进来,收拾残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秦管家还未跑进院门,远远就听到李洛愤怒的声音:“可恶!简直可恨!老爷我礼待于你,就敢如此放肆吗?这青玉茶杯乃高宗所赐,先祖留传,能够见得一见,已经是你的福份了,竟敢将它摔了,你吃了豹子胆?嗯?左右不过是个弄臣,就敢恃才放胆,在老爷面前发脾气,你是想死了!好!我今日就成全了妳!秦管家呢?来了没有?怎么还不见人影?” 秦管家应声而入,低头行礼,说道:“小人在此伺候,恭听老爷吩咐。” 他徐徐答来,声音沉稳冷静,李洛看他一眼,竟立时收声,转身找椅子坐下,低头不再言语。众下人心中都道:“还是秦管家稳重,亏得他来了…”一面又偷偷打量林大小姐,却见她仍是笑容款款,不时夹一两件小吃,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好不洒脱,不禁又暗自替她担心。也有不少下人心道:“这林小姐也真托大,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不在意,真想要惹得老爷动手吗?”赶紧收拾完毕,众人又匆匆退下了。 李洛待下人们全都退出去,将门带上后,长长吐了两口气,方抬起头来,但见脸上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甚至很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哪里似刚刚才雷霆震怒过的样子? 他悠然的自桌上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半天方道:“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做。” 秦管家毫无惊疑之色,只道:“请老爷吩咐。” “那个戏班子领班的,叫…什么?” “回老爷,张之树。” “嗯,张之树。擅自摔坏了我祖上传下来的高宗所赐青玉杯,实在罪无可赦。念在现下圣上喜庆,大赦天下,就不追究了。但人已不可再留在洛阳,你马上派人送他们回乡去,十年之内不准再跨进洛阳城门,否则定当严惩。要让他们明白,这是我特地开恩,知道吗?” 秦管家道:“是,小人这就派放心得下的人,将他们尽数遣走。” “还有,”李洛看一眼林芑云,续道:“念在是我让他们来洛阳献艺的,那领班犯事,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受罪。这样,工钱还是照给,按双份给,但不能宣扬,就算是给他们班的补偿。此事你要拿捏稳了,出不得丝毫纰漏,我要你亲自安排,给我办得妥妥当当。” 秦管家道:“是,小人必定办得妥当,保证洛阳城里没有一丝一毫谣言流传。” 李洛点点头道:“这样最好,你办好了,我自然有赏。哦,对了,林姑娘刚才受了惊吓,也须压压惊。她喜欢喝茶,你回头到库房里将我那对紫金白玉杯送林姑娘屋里去。” 秦管家再应一声,低头刚走到门边,李洛又叫住他道:“还有一桩事,你记一下,回头叫人把我当初练功读书的南厢房整理一下,自今日起,我就在那里休息。” 待秦管家离去后,林芑云看着李洛笑道:“你可真是从善如流啊。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我们猜错了呢?若是圣意安,李将军岂非鸡飞蛋打?我自己反倒还有些担心,若真是那样,我可没脸再在这里混下去了。” 李洛哈哈大笑,说道:“你担什么心?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已。你放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说得不错,这等闹剧,滑稽取巧,本来就是最下乘之选,只恨我自己昏了头,竟想出以此邀宠。当今圣上乃不世出之雄主,历无穷艰险,阅万千豪杰,才成此霸业,岂会在乎这等献谄邀宠这举?哎,我真是有些昏头了,险些误了大事。” 说着站起来,整顿衣观,对着林芑云深深一躬,口中道:“李洛受教了。” 他这般礼数,林芑云脸上一红,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哎呀,羞也羞死了,快起来!我这算什么教你啊,还是你自己明白的。” 李洛正色道:“非也。若不是姑娘指正,我李洛真要犯大错了。其实这献戏还只是小事,我要谢姑娘的,却是另一件。” 林芑云奇道:“什么事?” 李洛并不回答,直起身,缓步走到门边,望向门外那棵年已过百的老槐树。此时已是深冬季节,槐数叶早已雕零,只剩一根根光秃而老迈的树干,奇异的扭曲着,无力地攀向愁云密布的天空。那厚厚的云层广漠无垠,就这样将三千花花世界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良久,李洛始长叹一声,道:“今日姑娘这番话,真如醍醐灌顶。就算再聪明的心计,只是取巧献媚邀宠,真正的英主,又怎会看得起?反言之,将一腔热血,玲珑心思全放在这上面,又怎会成就大事?定国公那样的人才真是英雄,我李洛鼠目寸光,真是愧对先人。” 第四章 兄弟 沙老大喉头“咕”的一响,沉声道:“什么?” 段夫人瞧一眼段念,正见他柔情的看着自己,妩媚一笑。阿柯心中突的生起一个古怪念头,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什么段夫人段念,倒是一朵妩媚动人的莲花,依在一块黑漆漆的巨石上。那莲花色泽乳白,分外娇艳动人,而那巨石则黑得无一丝反光,又硬又重的立在那里,世上似已无任何东西可使它移动分毫… 只见她旁若无人的牵着段念的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再不肯向周围事物看上一眼,轻轻道:“在我心中,段郎便是世间一切,在段郎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这一生,是从遇见段郎才开始的。我只为段郎而活,为段郎而死,为段郎而美丽,为段郎而生趣。段郎也只为我而活,而死,而温柔,而勇猛,而至忘却天下。无尽富贵,无边权势,于我何加焉?世俗人情,常伦道理,又与我何干?世间若没有段郎,我存于世间,又有何意义?世间若没有我,段郎又可为何事而活?我夫妻二人心灵相通,早已彼此立下誓言,无论生或是死,天堂或是地狱,永远共进退,同甘苦。” 她伸出右手,段念向前一倾,让她慢慢抚摸自己的头,“任何人要我先死,又或段郎先死,对活着的人而言,却将承受比死者还痛苦的折磨,你们有谁能知?有谁能体会?哎…世人都惧生之所苦,死之所痛,我与段郎,却只怕不能同生,不能同死,天上地下,孤单一人,那才是最残酷之事。” 沙老大喉头再“咕”的一响,却说不出话来。阿柯用力拨开身前的人挤到前面,颤声道:“那…那么,是你为了他不孤独,才让他与你共赴黄泉?” 段夫人向阿柯望来,嫣然一笑,却不开口。一直未发一言的段念突然道:“正是!小兄弟,你见识得真快。我夫人为了我,却负天下骂名,我与她共死,竟为世人所耻,这世间沦落至此,生还有何可恋?小兄弟,我见你手上有剑,可否劳你大驾,上前来赐我与夫人一死?大恩大德,段某来世必报!”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说话,声如金玉,铿锵有力。阿柯想不到他们二人挣扎到此,竟是为了同生共死,执着之心刚强如斯。段念见他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向他一笑,招手道:“来,来。”声音如有魔力,阿柯身不由己,再向前几步,已深入场中。那十名黑衣人与沙老大兀自发呆,也无人拦他。周围数十人全都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自己浊气一出,就要破坏这无与伦比诡异的场面。 段念一挣,想要抬起头来,突然间胸口剧震,一股内息终于突破最后的脉络,逆行到心口。他伤痛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手脚发软,怔得一怔,便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爬不起来。 段夫人扑到他身上,使劲将他翻过来,见他面色惨白,口中血涌如泉,嘴唇哆嗦,却已说不出一个字,只强露笑容,艰难的向她点点头。 段夫人秀目一眨,眼圈通红,但她咬紧牙关,绝不发出悲声,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吃力的抱着段念,撑起身子,头一昂,露出修长白洁的脖子,同时左手扶着段念的头,也让他昂着头,露出脖子,向阿柯一笑,道:“多…多谢小兄弟成…全。” 说到后面,声音低得越发不可闻,已然力竭气尽,口中渗出一丝血迹。她笑着向阿柯点点头,眼中隐隐泪光闪动,整张脸却仿佛发出光一般,绚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阿柯心中一动。 从这一眼里,他已看出太多思绪,悲苦的,哀愁的,怜惜的,留恋的,但更多的,则是无尽的疲惫,厌倦,只盼着早日闭上此眼,从此再见不到凡尘世俗的一切。 阿柯点点头,慢慢后退一步,举起手中铁剑。 他说:“自然…是要动手的。” 一剑刺出,直取段念喉头! 蓦地身后劲风凌厉,三名黑衣人同时扑上,各使擒拿手段,分头拿阿柯背上、肩头、手臂几处要穴,喝道:“且慢!” 电光火石的一剎那,阿柯铁剑已然转向,鬼神莫测的自他腋下穿过,“哧哧哧”三声轻响,三名黑衣人几乎同时喉头中剑,只有一个人来得及“啊…”的叫出半声,三人再也发不出一声,身体似僵住般凝固不动。 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周围人除了沙老大和几名黑衣人外,竟都没人看清楚。再怔了一怔,“噗通”“噗通”三声响,三人轰然倒地,脖子处一道又细又急的血柱激射而出。 周围人都呆了,想不到这小子出手如此辛辣狠毒,多数人甚至连他如何出手都未见到,还以为是使了什么妖法,又或是另有高人出手。人人心念如电,经验老到,一个招呼未打,无声无息之间,四周人群已如退潮般向后奔去,圈子再度迅速扩大。 段念眼中精光一闪,惊疑不定,段夫人“啊”的一声,不明白阿柯此举意欲何为。剩下七名黑衣人同时掠起,不动声色已将阿柯与段念夫妇围在中间,拔剑相向。难的是只听到“吭啷”一声响,七柄剑同时拔出,动作划一,煞是好看,显是训练有素,却并不急于动手,只待沙老大吩咐。 沙老大呵呵一笑,鼓掌道:“好!好好好,好利索的一剑。这招‘乳燕穿林’虽普通,但气势惊人,最难得的是如此高速刺击下,仍能不差分毫,确实厉害。小兄弟,你可不是我‘血剑联盟’里的人。这份凛然杀气,嗯,倒使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捻着几根胡子,眼睛越发眯作一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阿柯。阿柯一动不动,对四下里围着自己的黑衣人视若无睹,铁剑斜斜垂下。 段夫人道:“小兄弟,你如此…哎,又有何用呢?我夫妻二人死心早坚,今日即便没有这一战,身上的毒深入内腑,也已是到了尽头了,你何苦来惹上这事端?你走吧。你与我俩素昧平生,在此生死之时能站出来,听我夫妻一言,我们已极承你的情了…咳咳…就、就让我夫妻死于此地吧。” 阿柯眼睛死死盯着沙老大,冷冷的道:“就算被杀,也不受辱!” 段夫人笑道:“小兄弟,你…咳咳…你还年轻,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咳咳…极尽羞辱,而仍不觉羞辱,才是被羞辱之人最大的尊严。你没见到那姓沙的说了半天…咳咳、咳咳…脸都涨红了吗?我们不受其辱,他、他…他就是自取、取其辱!呵呵,咳咳…呵呵呵呵…”一阵猛咳,俯在地上喘息不已。 阿柯点点头,道:“他、他自然是自取其辱。荣辱天定,岂是人能左右的。但,我…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辱。这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段夫人默默注视阿柯一阵,她那倔强而轻藐的神情突然间变得说不出的亲切,眼中波光闪动,柔声道:“小兄弟,你知道命吗?” 阿柯一怔,不解的摇摇头,道:“不、不知道。” 段夫人幽幽地道:“这…这就是命。” 沙老大大声介面道:“不错,这就是命!你既送命而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七名黑衣人同时一声大叫,“唰唰唰”数声响,剑光闪动,疾向阿柯刺来。 阿柯猛一咬牙,双目圆睁,当此生死关头,陡然间已将自己状态提升到最高巅峰。他眼角一瞥,察觉到前后五人剑势猛烈,同时分散跑动,左右两人却悄无声息后退一步。 他心念如电,想到前后的人乃是虚攻,跑动中弥补缺漏,不让他逃脱包围,左右两人只待前后的人从身前跑过掩护,立时便会上前实施真正的攻击。这七人剑气激荡,内力充盈,绝对不会如刚才那三人般毫无戒备,自己就算能拼死杀掉一两个,但如此重重包围之下,只要一动,全身各处破绽都会立即被人抓住,痛下杀手,想要突围,几乎已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只有一处破绽,一处阿柯绝对不想利用的破绽… 就在这时,破绽突现! 一声暴喝自阿柯身边响起,声如洪雷。段念天神般粗壮魁伟的身子一跃而起,大喝道:“前后!”身形一晃,已到了左首一人身边。那人料不到刚才已如死人似的段念此时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眼前,骇得双手一抖,待想到要挺剑前刺时,颈部一紧,已被段念一双铁掌锁住咽喉要害,咯咧一声,骨断筋裂,立时毙命。他向下摔落时,同时有四名黑衣人跟着他一道落地,都是咽喉处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砰”的一下,沉重的落地声竟然也只有一响。 段念大喝一声,须发皆张,双臂一夹,背部肌肉紧缩,“乒乒”两声,两柄从背到胸将他穿透的长剑竟自中折断。那两名黑衣人齐声怒吼,向后猛退,同时手中断剑猛挥,护住胸前要害。惊惶中,似乎听见沙老大喊了声:“下面…”两人尚未警醒,阿柯身子往前一跃,已扑到两人身前,将落地之时,那柄兀自鲜血淋淋的铁剑电般闪动,如一道红色匹缎,横着切开两人小腹。那两人凄然惨叫,直到倒地闭眼时,也未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身亡的。 段念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前胸后背四处鲜血激射,身前身后似罩在一片血雾中。他望着天上又厚又黑的云层,眼中精光一闪,好似见到了什么东西——点了点头,叹道:“好兄弟,好…剑法…”言未尽,“砰”的一声,僵直的倒在地上,双目再向段夫人看上一眼,右手伸出,想要摸到她的脸。然而尚差一寸之时,手臂一硬,寂然而逝。 阿柯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知道段念这一下自甘做诱饵,舍却生命,才使自己有机会乘乱杀敌。他在垂危之际,仍对微妙形势了若指掌,只从刚才阿柯那一剑已看出他的速度剑法,一瞬间便抓到唯一的破敌机会,拼尽最后力气,完成他生命中最后一击,这份心智与胆识,委实可佩可叹。 段夫人将脸靠到段念兀自伸着的手中,感受他迅速失去的体温,同时自己也用手轻轻抚摸段念的脸,神色出奇的平静自然,仿佛段念只是睡着了一般,一面温柔的轻声说道:“段郎,你要等等我啊。这位小兄弟正在为我们而战。这是唯一一个为我们而战的人,所以,我要守在他身边,我要你也守在他身边——无论是输或是赢,死或是生,总要看着他了结了这最后一战,我们再一道走…” 沙老大慢慢在原地转了两圈,打量着满地尸骸。对这些徒弟的生死,他似乎毫不介怀,不时用脚尖翻起尸体,仔细看看伤口,啧啧称奇。 半晌,方懒洋洋的走到阿柯身前两丈左右,站住了,道:“好。小兄弟,你并非普通人啊。我不是说你的剑法,那个嘛,马马虎虎。倒是这份绝情的杀气,很不一般。段兄弟那么一扑,用他的声威吸引注意,以你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至少会有四把剑会同时刺向他。以他现在的功力,必死无疑,你却毫不顾惜,根本不去管他死活,完全以他为诱饵,截杀正自惊慌的人。嗯,好冷血的人,好冷血的人…段夫人,这小兄弟所作所为,你清楚明白吗?” 段夫人盈盈笑道:“自然清楚,不劳你提醒,我夫君不正是为了这个而做吗?小兄弟,你叫做什么?” 阿柯道:“我、我叫阿柯。”一开口,才觉得脸上尚有眼泪,大是尴尬,忙抹一把脸。 段夫人道:“原来是阿柯兄弟。我与段郎能在死前结识你这样有胆识、有义气的小朋友,都是快慰平生。段郎刚才唤你做兄弟,我知道,那是真心想有你这么个兄弟。不知道我们夫妻俩有没有那个福分,和你做兄弟?” 阿柯一怔,想到霸刀段念威震天下的名头,脸色发白,道:“我…我太小,我…我配不上。” 段夫人笑着咳嗽一阵,道:“你若配不上,天下可没有配得上的人了。啊…是了,你见我俩如此狼狈,分明不屑才是。” 阿柯脸顿时涨得通红,辩解道:“不…不是!我、我当然愿意的,只是,哎,只是…” 段夫人点头道:“那就是了。阿柯兄弟,从现下起,你就是我们的小兄弟了,怎么样,舍得叫我一声大嫂吗?” 阿柯脸上一红,摸摸在头顶被汗浸湿的软发,道:“大…大嫂。” 段夫人嫣然一笑,虽是重伤之下,容颜憔悴,但这一笑仍是风情万种,让人不禁神往她当年的绰约之姿,说道:“好兄弟!你大哥行事,向来随性而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要明白,什么身世、辈分、门派,统统都是假的,只有人心才是真的。荣宠时,别人对你好也都是假的,真正对你好的人,只在你落难时才会出现。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越是笑脸迎你,越是心中有鬼;越是打你骂你,却是为你好的,知道吗?你看,这沙老大,以往便自称与段郎情同手足,呵呵,咳咳…下起毒手来,可比谁都快。好兄弟,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可着实要小心吶,像今天这样冲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 她此时脸色越来越白,但因兴奋而两腮通红,艳若桃花,看着阿柯娓娓道来,温情到极至,像真的与自己亲兄弟谈心一般。阿柯自母亲死后,再无一人曾对他如此关切。虽说林芑云也对他甚为关怀,但多半是又打又闹表现出来的,非得让阿柯自己领悟一番才行,断不像段夫人这般温柔体贴。 他鼻子一酸,险些再落下泪,忙低了头,段夫人说一句,便答应一声。 段夫人歇一口气,仰头对沙老大道:“你看,我与段郎失去一切亲朋好友,却在临死前得到这么位小兄弟,你说好不好?” 沙老大干笑道:“好,那自然好。我喜欢聪明人,小兄弟,你是真聪明,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若是换了个自命清高的江湖侠客,这个时候,十个中有八个都会为了狗屁的仁义道德,反过身去救段兄,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横死当场。哈哈,他妈的,这些侠义之士,偏偏乐此不疲,一代代的将命断送在这上面。嗯,单凭这一点,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他再向前一步,长剑指着满地尸体,笑呵呵地道:“你说,为什么我的徒弟,都这么没用呢?” 若是林芑云在此,当可立刻回答他,但阿柯只是一楞,老老实实摇头道:“不知道。” 沙老大笑道:“你还真是老实。老实又聪明的人,哎,如今这世道上太难找了,越发叫我舍不得下手…教你个乖,要是以后想靠教徒弟扬名立万,自己就千万不要太强!” “强”字甫一出口,沙老大向前一冲,厚背长剑一指,霎时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扑面而来,直取阿柯前胸。凛冽的劲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猛的一跃,挺身借着这劲力在空中翻一个滚,铁剑削他小腹。 沙老大“哈哈”大笑,一招“横桨中江”,长剑横切。他的剑剑身远比阿柯的铁剑长,疾扫阿柯上盘,占尽便宜。 阿柯铁剑急转,贴上沙老大的厚背剑,转而切他手腕。这一招动作隐而小巧,沙老大叫一声:“好!”长剑一立,一瞬间已将那凛冽的剑风尽数收回,内功深湛,收发自如。左手一突,空手来夹阿柯铁剑。阿柯见他变招如此之快,心中也自凛然,他此时双脚已着地,突感腿骨伤处一痛,料想是在这样激烈的打斗下旧伤复发。 他已来不及后退,只得一咬牙,纵身向前,剑尖一弯,上挑沙老大喉头。这一下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看是他先刺中沙老大喉头,还是沙老大的厚背剑纵劈,先将他斩为两段。 沙老大咦的一声,闪身后退,阿柯脚下一软,收势不住,继续向前扑,“砰”的一下,肩头挨了沙老大一脚,飞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背上骨头“咯咯咯”数声响,也不知断了没有,只痛得阿柯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叫出来。 沙老大却并不乘机索战,剑背后背,悠闲地看着阿柯狼狈爬起身来,笑道:“嘿嘿,小兄弟,你剑法果然有一套。最后那一下刺我喉头的招数,可圈可点,难的是在那么一剎那间就决定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可不是常人可以做得到的。你是做什么的?” ------------ 你死我活玄武纪 第30章 阿柯深吸一口气,小心的挪挪肩背,还好,骨头还没有哪处断了。他拖着长剑,慢吞吞又走回来,道:“我吗…我、我是杀手。” 沙老大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杀手风范,看你的年龄相貌,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大概就是高人不露相吧。你脚上的伤像是旧伤复发,还能站得稳跟我打吗?” 阿柯道:“当然打,为什么不打?”往前一站,自然而然又挡在段夫人之前。 沙老大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变换不定,看看段夫人,又看看已死去的段念,道:“他们真的与你素不相识?” 阿柯点点头。 沙老大眯着小眼,捻着胡须道:“嗯。你这身傲骨,颇不寻常,想来并不会骗我,我很是喜欢。刚才与我动手,感觉如何呀?” 阿柯仔细的想了想,脸色发白,迟疑道:“你…你很厉害。” 沙老大“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你真的很讨我喜欢。”仰头望天,半晌,突然突兀的道:“做我徒弟如何?” “不。”阿柯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哦…你是见我的徒弟们个个死于非命,我却毫不怜惜,感到齿寒了?”沙老大一指满地的尸骸,道:“这些人,哼,个个蠢笨如猪,死硬脑筋,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徒弟,所以,学到的东西还不到一成。你不同,你的天资很高,我喜欢你,是真心想传你一身武艺。不要以为你的剑法真的就好得很了——太粗,太糙,缺少精髓,明白吗?单凭一个勇字,动辄与人同归于尽,碰上真正的高人,根本是没用的。怎么样,跟我学吧。” 阿柯摇头道:“我不跟你学。你不配做我师父。” 沙老大眼光一寒,不再说话,只默默的盯着阿柯眼睛,阿柯毫不示弱,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阵,沙老大终于深深吸气,长叹一声,慢慢地道:“你的心,可真是,哎,那就只有杀你了。抱歉,对你这样的人,不得不打点精神,绝无留情。” 长剑疾刺,直取阿柯前胸! 阿柯的剑刺得同样的快,“嗖嗖嗖”三剑,分袭他腰间三处要害。他身材矮小,较之沙老大低了一头,加之脚上有伤,只有取他下盘。沙老大仗着剑长力大,左劈右斩,“呼呼”声响,几乎将剑当大刀使,以惊人的气势护身,不让阿柯有机会近身拼命。 两人一快一慢,一刚一柔,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剑光闪烁,两人已拼了三十余招。沙老大每劈一剑,便大喝一声,力道越来越沉。每一剑劈下去,都有一股强劲的内力激荡,将阿柯的剑拉得左右晃动,好几次几乎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好在阿柯力道虽小,招数却出人意料,在四面纵横的剑气之中,总能找到缺口,突袭沙老大软肋。每次突破,就是致命的杀着,是以沙老大也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应付。 段夫人端坐起来,一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人殊死拼斗,一面轻轻抚摸段念已然冷去的面颊,神色自若。好几次剑芒闪动,劲气四射,就在她眼前挥过,将她额顶的长发都激起来,她也毫不动容。倒是那两人刻意收敛,每每这个时候便相互怒目而视,让到一边再斗在一起,尽量离她远些,以免误伤了她。 再斗十来招,阿柯避过一剑横扫,眼光如电,见到沙老大左腹破绽突现,长剑顺势一挑,便要纵身刺上去。突然左腿上一阵骨头撕裂的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脚下顿软,几乎跌倒。这一下后背门户洞开,已全突出在沙老大的剑下。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阿柯猛一咬牙,右脚向前一踢,藉势后退。沙老大暴喝一声,全身功力骤然间提升到最高,右手长剑一抡,向前挺刺,气势惊人,长剑末端在高速震荡下竟发出一阵尖啸,方圆数丈之内土石泥块都被这一股强劲剑风刮动,打着旋的向阿柯身前飞来。 犀利的剑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住,当此非常之刻再无犹豫,右手铁剑脱手,顺势向剑气中心刺去,同时往后急退! “叮叮当当”一迭金属断裂之声传开,铁剑脆得一如枯枝,寸寸断裂,化作数十碎片,四面激射而出。 阿柯闷哼一声,身子在一股狂暴的冲击下凭空翻滚,只听“噗噗噗”之声不绝,前胸后背上已被断剑碎片钉得似刺猬般,直飞出五六丈开外,方重重摔落在地,眼前一黑,只见到金星乱闪,跟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就此不省人事。 沙老大慢慢收剑,眉头微皱。这一剑乃是他三大绝技之一的“破金剑式”,凭借深湛的内力,以及他那柄无双的上古利剑,威力惊人。段念当年便是见识了这一招后,赞叹不已,才与之结为兄弟。出道以来,每遇强敌无法抵御时,靠此招屡屡反败为胜,是以此招已成为他的必杀绝技。 今日见到这少年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心中不免有些警觉,兼之又不想在此过多纠缠,所以杀心一决,立时祭出这必杀绝技,料想当是一鼓而下。 不想阿柯毫不犹豫就弃剑而逃,偏偏那一剑丢得恰到好处,自己聚集的全部功力正好都击在那剑上。虽见到阿柯身受重创,但沙老大心中仍觉不妥,隐隐觉得,若是这少年轻身功夫再好一点,似乎就能避过这一下,或者功力再强那么一点,这一剑也许就穿透剑气,刺了进来…那么,自己的这一招里就有个极大的破绽…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逝,因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拍拍衣裳,转过身来,得意的看着段夫人,笑道:“与段兄…如何?” 段夫人看着扑在地上的阿柯,从容道:“远远不及!如此暴虐之剑,嗜杀成性,怎可能与我段郎相比?” 沙老大扫一眼周围满地少头少脚的尸体,叹一口气,嘿嘿笑道:“段夫人可真是会替你家夫君说话。好,且不提吧。”转头看看身后,那数十人仍躲得远远的,不敢过来,遂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决心向死,我也不勉强。那件东西,你若说出来,做兄弟的自然给你一个痛快,事后用上等棺材收殓二位,找块良地葬了,也算是好聚好散。” 段夫人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轻蔑地道:“你杀不杀,我都是要死的,给不给棺材,我死后可管不了,哼,这些对我可都是废话。你从山西一直追到这里,居然还在痴心妄想,嘿嘿,也算有种。” 沙老大跨前一步,一把抓住段夫人胸前衣裳,怒道:“贱人,你给是不给?你当老子不敢动粗吗?”用力一扯,段夫人肩头丝衣碎裂,顿时露出肩头和胸前一大块白晰的肌肤。 段夫人一言不发,一低头,对着沙老大手掌狠狠一口咬下。沙老大“啊哟”一声轻呼,随即内力一吐,段夫人立时被弹开,嘴角破裂,大滴大滴的鲜血落下,滴在她光洁的胸口,更显妖艳。 她也不管伤口,也不伸手掩住肩头,只冷笑着看着沙老大,眼光如剑,似已将沙老大刺穿一般。 沙老大似乎有些忌惮她的目光,后退一步,摸着手上伤口,半晌,脸上神情再度和蔼下来,笑嘻嘻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这种身外物,岂是你与段兄看得入眼的?再说了,你不为你自己想,总也得为你女儿想想…” 段夫人身子一颤,喝道:“你敢!…哼哼,谅你也没这胆量,他们王家的势力,你连拍马屁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出此大言。只怕人还没见着,你就先到地下来见我们了。” 沙老大嘿嘿一笑,悠闲的绕着段夫人慢慢走,一面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死心眼,就以为天下都是死心眼了吗?他们王家势大,我一个穷跑江湖的,自然是难窥门径,但,呵呵,你想过没有,你女儿有这么个娘,谁知道王家人会怎么看她?或者想到她娘的所作所为,迁怒女儿,一口气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那可大有可能啊。又或者一被赶出来,就正好被我发现了?反正现下你的霸刀段郎死了,天下无敌的‘鬼影刀’没了,这世上,可没人为你出生入死了,他们王家,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哈哈,哈哈…” 段夫人浑身发抖,颤声道:“住口!住…咳咳…口…”一口气接不上来,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也没力撑起身来。 沙老大越笑越大声,道:“她一个五六岁的丫头,能做什么呢?要我是王家的人,见到她娘跑了,奸夫一路过来,杀了四五十个家人,不一刀划了她才怪。就是段念的仇人,没有一千,只怕也有五百,一人砍上一刀,嘿嘿,那可不得了,迟了一点,还赶不上动手…哦,不…不不不,哪能这么做呢?段夫人风华绝代,生下来的女儿,自然也是娇滴滴的乖巧可人,要是落在老子手里,立马卖到窑子里去,总也算是赔点钱财。哈哈,哈哈!” 段夫人扑在段念身上,背部剧烈抽动,嘶声道:“混…混蛋!住…住口…” 沙老大转了两圈,突然站住,蹲身下来,急促的道:“怎么样!嗯?想到你女儿了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嘿嘿嘿…当初那么拼命的逃出来,什么时候想过她了?这会儿又在这里装腔作势。装腔作势有屁用啊!等妳想到了她,只怕早就死了!” 段夫人抬起头来,道:“你…你这般说,是不是知道她…她的事情?”声音发颤,脸已白得发青,再无一丝血色。 沙老大两眼望天,慢慢道:“这个,事多了…嘿嘿,只怕说了,你也不相信。再说了,你段夫人如此超脱,轻言生死,这世间根本无一事可扰你心神的。连身后事你都懒得管,这生前的事,听那么多干嘛?” 段夫人眼光迷离,呆呆的望着前方,过一会摇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不信…婆婆她亲口发誓,要保护小月的…她、她…她不会失言的。” 沙老大笑道:“呵呵呵,你说你吧,自个儿跟人私奔跑了,还叫‘婆婆’。芹老婆子是吗?到底是年纪六十几的人了,身子骨本就不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吧,上个月我赶往苏州,恭贺王老爷子七十大寿的时候,就没见到她老人家了。据说,已经卧床一个多月了…” 段夫人身子剧震,两行泪终于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了下来,低声呼道:“婆婆,月儿。” 沙老大四下打量,见无一人,更无迟疑,迅速一蹲,凑到段夫人面前,举起右手,急促低声道:“怎么样?你就要死了,就算不关心身后事,但对你年幼的女儿,就没有一点留恋之心?你婆婆这把年纪了,说声不行,神仙也救不回来,你女儿没了她,可真成孤儿了。我沙老大虽说坏事做尽,可也算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与段兄相交这么多年来,你见过我失言没有?只要你说出那东西的下落,我沙摹志在此指天发誓,必当尽我所能,保你女儿平安,将她送到安全之处,并把我那十处庄子送给她,让她终身无忧。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段夫人漆黑的眼眸呆滞地缓缓转过来,有些痴痴的看着沙老大,并不回答,却也没再骂他。 沙老大知道此刻已是最关键之时,当即一咬牙,伸出左手食指,在那柄古剑锋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柱,声音已是微微发抖,道:“以血为誓,若失言,当万世不得翻身,你还信不过我吗?现在就我一人能有此能力,你还在犹豫什么?哎,小月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我还真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吗?妳就…” “别给他说。”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 沙老大那张马脸因抑制不住突然间的狂怒而扭曲到狰狞的地步——谁他妈的这个时候来搅老子的局! 他跨前一步,一长身,旋风般已转身站立起来,手中长剑的剑尖颤动不已。只见林子边缘处,一名瘦弱的少女俏立风中,着一身西域短裙打扮,手中握着一柄古怪的弯刀。 她肌肤胜雪,长发掩面,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碧绿的眸子自散发后露出,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沙老大打自五腑六脏深处发出“哼”的一声。 死丫头—— 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喊出口来,旁边那匍匐着早昏死过去的阿柯,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可、可可…你、你、你…你会说话?!” 第五章 同赴 可可向前几步,挺着手中弯刀,一瞬不瞬地盯着沙老大,口中却对段夫人说道:“要、要杀你的人,居然还大言不惭的向你发誓,岂、岂不荒谬?刚才他肆意羞辱你时,你不是说过狠话?不是说过什么都不在乎吗?现下男人一死,怎、怎么就软了?有种就死也不说。” 她似乎太久不曾开口,说起话来有些吃力,加之本就生在西域,语调稀奇古怪,只是声音娇柔,倒也颇为好听。 段夫人身子抖个不停,拼命坐直了身子,看看沙老大,又看看可可,脸色凄惶。沙老大瞥她一眼,见她目光闪烁,似乎已从刚才的失神状态中清醒了一些,立时怒吼道:“住口!”右脚在地上一滑,就要扑上去。 但突然一滞,迅速收脚停住,因旁边的阿柯这个时候慌慌张张爬起身来,叫道:“可、可可,你会说话?你真的会说话?妳治好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乱吼一气,一瘸一拐的向可可跑过去。 沙老大脸上肌肉一阵抽动,没料到阿柯受如此重的伤,竟会这么快便像没事般爬起来,一时间心中疑虑不定,暗退一步,看个究竟再说。 可可瞧了阿柯一眼,神色古怪,除了几分恼怒,倒也像有几分高兴,道:“我又没病,本来就会说话,什么叫治好了?” 阿柯扯着她的袖子,喜不自胜的将她上下打量,还伸手去摸摸她的嘴,奇道:“真的治好了?呵呵呵呵…” 可可顺手打开他的爪子,冷冷道:“我只是不高兴说罢了。那些藐视我,视我为贱人的家伙,我才懒得理他们。” 阿柯想起自己骂可可“贱人”,脸顿时黄了,左右张望,叫道:“谁敢这么叫?我…我…我头一个跟他拼了。” 可可白他一眼,并不说话。阿柯咽口口水,只得哭丧着脸告饶道:“我…我随口乱讲,你别生气。天地良、良心,我没那么想过!” 可可脸色忽然变得出奇的温柔,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跟我分手,并不像其他人,要么什么都不给我,似贼一样防着我,要么一甩手全丢给我。哼,他们以为真的就是大爷,生来就比我要高贵吗?是这种人,我想尽法子,总要将他们杀了,让他们自己到地下高贵去吧。只有你,说跟我分,那是真跟我分,银两、衣物、解药,一视同仁。虽然你骂我,可我心里明白,你是唯一把我当人平等看的。” 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沉,道:“这话我只对你说一遍,你敢因此轻视我,我一样亲手杀了你!” 阿柯眼珠子鬼转了两圈,也没弄明白可可说的话。但既然不责怪自己,心中暗呼侥幸,呵呵傻笑,道:“原来你没走远,是不是放心不下,也赶来救我大嫂?” 可可哼一声,看着段夫人,脸色又恢复冷漠的神情,道:“羞也不羞?随便什么人让你做兄弟,你就做了?叫你去死,你去不去?她刚才说得那般惊天动地,什么不孤,又是什么同赴的,干嘛不让她做?哼,我就是不服气,想要看看,若是真的救她下来,她敢不敢去死。” 阿柯道:“我…我大嫂不是坏人,哎,你没听到吗?她还有个女儿放心不下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救她的。” 可可狠狠瞪了阿柯一眼,说道:“你?你还好意思说狠话,一招输了,就趴到一边装死,像什么男人?” 阿柯神色尴尬,抓耳搔腮,道:“他、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赢他,先得想想办法嘛。哎哟,我这不是受伤了吗?我也拼命了呀。”指指插在前胸后背的各处断刃,一副委屈样。 可可一把将阿柯扯过来,拉开他衣领,厉声道:“亏你说得出口,穿了你那小真姑娘给你的金丝甲,刀枪不入,这么些破铁碎片,哪里就把你刺伤了?” 阿柯伸手想要捂她嘴,已然不及,不禁苦着脸跺脚道:“你…你说出来干什么?本来还有机会赢的,你…” 身后沙老大哈哈一笑,道:“这就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刀气已至! 阿柯大叫一声,向前一扑,已冲到可可身后。可可手中弯刀挥动,迎上沙老大的厚背长剑。“叮叮当当”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兵刃交击之声,沙老大与可可已闪电般对战十余招。 可可体虚力弱,战到后来,被沙老大接连劈在刀背上,手腕剧颤。好在她身形轻盈,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绕着沙老大转圈,沙老大一时也奈何不了她。 突然身后杀气骤起,他反手一掌,内力吐处,只觉一阵寒气刺骨。他不敢托大,长剑绕身一轮,逼开可可,回头一看,却是阿柯挺着一柄黝黑的短剑杀入战团,大声叫道:“可可,攻他上盘!”可可双腿一蹬,跃到空中,直取沙老大双目,与此同时,阿柯在地上一个翻滚,欺近身来,短剑削他下身,形成合攻之势头。 沙老大打点精神,将一套“七十二路血尘剑法”耍得密不透风,上挑下劈,左支右挡,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阿柯仗着宝衣护身,又有可可在旁协助,顿时胆气十足。他脚上旧伤复发,行动不便,干脆就在地上滚来滚去,剑光闪闪,尽往沙老大要害之处招呼。 沙老大功夫本高他二人许多,但可可走步飘忽,刀法诡异,或切或劈,不似中土武功,一时让他摸不着边际。而如阿柯这般不要脸,尽使阴毒狠招的更是少见,加之知道这小子动不动就是拼命的架式,心中稍怯,使起招来守多攻少,让阿柯占尽便宜。 阿柯得意洋洋,左翻右滚,斗得赫赫有声,只是满身泥泞,一头的枯枝败叶,实在是谈不上潇洒二字。 打了三五十个回合,沙老大突然大喝一声,向左一纵,长剑疾挑,刺向可可喉头。可可知道自己力小,不跟他硬碰,向右闪去。谁知沙老大这一招乃是虚招,顺势一带,已劈向阿柯。阿柯也跟着一滚,削他脚踝。 沙老大呵呵长笑,施展轻身功夫,在地上一滑,纵出数丈之外。阿柯又惊又喜,叫道:“秃头要逃!” 沙老大道:“谁要逃?老子今天心情好,给你们两个小子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给我滚他妈的蛋,一辈子别再露脸,老子就不追究,要想还跟老子玩,老子可要开杀戒了!” 阿柯也学他样子,呵呵长笑——虽然中气不足,听起来像是干笑——道:“有种就动手啊,什、什么心情好,全是废话!” 沙老大点点头,默然不语,长剑垂地。阿柯意气风发,挺挺手中的短剑,叫道:“可可,你的这把剑还真是非凡品。呵呵,并肩上、上,斩了这老…啊…”突然打住话头,吃惊的望着前方。 眼前沙老大一袭猩红长袍无风自动,渐渐的,整件衣裳都如吹足了气般鼓胀起来。他双眼紧闭,蹲做马步,须发皆张,左手护丹田,右手掩膻中,太阳穴吓煞人的向外高高凸起,又同样不可思议的向内凹进,一进一出,犹如呼吸一般,马脸由白而青,由青而黄,最后竟转成绿色。他全身纹丝不动,周围地上的树枝、碎石、泥块等却都跟着起了反应,先是颤个不停,既而“骨碌骨碌”滚动起来,向外散开,露出整整齐齐一丈见方的地面,如刚扫过一般干净。 阿柯头皮一麻,扯着嗓子叫:“跑、跑、跑…可可,快跑!” 就在那一刻,沙老大赫然睁眼,露出一对赤红的眼眸。他低着身子,光秃秃的脑袋向前一伸,阔嘴微张,像是低声对着阿柯吼出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可可什么都没听见,但耳朵里“嗡”地一声轻响,跟着眼前一花,整个世界似突然间失去色彩般,树林、野草、灌木…统统变成一片淡墨。但只那么一瞬,她眨眨眼睛,天地依旧如常。她心中打个突,刚要再问,眼角一瞥,已见到阿柯仰天而倒,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洒了一天的血雾。 “妖术!”可可心念如电,一剎那,身体似中邪般僵住,动不了分毫,顿时汗出如浆。沙老大慢慢直起身,面如菜色,脸上肌肉抽搐不停。好一会才转过身,冷冷的看着可可。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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